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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熹·长安回望绣成堆8(1 / 2)

那是很难得很难得的一个冬日晴天,雨雪初霁,太阳照着这条如长蛇一样,把汴梁抛在身后的出使队伍,

赵熹踩在路面的残雪上,雪下的泥土坚硬如冰,风刃如刀,割他的脸颊。他没有去接乌珠的话,任由它掉在地上,只是凝视着队伍的最中心。

玉辂。

这辆从唐高宗开始迄今,只有中国天子亲郊时才会乘坐的车驾,是本次出使请和队伍中,赵煊给予金国的最高诚意。

赵熹无数次见过父亲乘坐玉辂,去景灵宫,去青城斋宫,去太庙。

父亲穿着绛纱袍,是红色的;玉辂是青色的,蓝的发黑,用六匹青色的高头骏马拉,赵熹凝视着太阳光底下的它们,金面鞍鞯,插着雕羽,尾巴被锦缎包裹住,像传说中周穆王的神驹。

他怔怔地看了一会儿,视线缓缓转向乌珠。

乌珠甚至都没有问过他“可以把女儿带去吗?”这样的话,说明他自己知道这会被赵熹拒绝,赵熹会回去,会和女儿团聚,而对于乌珠来说,则是什么都没有。

赵熹茫茫然地想,他是孩子的父亲,他喜欢她们,舍不得分开,这很正常——但那又怎么样——如果我没有告诉他有这两个孩子就好了,即使康履露馅了他也可以说那是赵炳的孩子,赵炳出使金营了,他来抚养一下哥哥的女儿,因此也是“宗姬”,他为什么要考虑到那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让他们父女相认?

赵煊违背祖制把他放出去,让他在必要的时候领兵,他把母亲和女儿交给赵煊,这是公平的。可现在两个女儿跟着他出来了,赵煊心里会怎么想?他还会同意自己在外面吗?如果没有赵煊的认可,他这就是谋反作乱,他还要按照原计划逃跑吗?

一种更浓郁的感情升起来。

他感到后悔。

他一向不爱后悔,事情已经发生了,后悔有什么用?可这次不一样,他觉得一切都在脱离掌控,两片浮萍如麻花一样缠起来甚至撒了籽、蔓延开。

队伍中的另一个宋人首领,以资政殿学士身份随赵熹一起出使的大臣王云走了过来。

赵熹看见他疑惑的目光,挥挥手示意他没什么,转头上了车,扔给乌珠一句话。

声音淹在风里。

“小孩子会生病的,你知不知道?”

队伍继续前进。

乌珠怎么把孩子带上车的,他不想知道,也许乌珠的谋划从学着给小孩换尿布就开始了,他现在要做的是稳住乌珠,不让他发现端倪,只要到了相州一切就可以结束。他会在汪廷俊的保护下,带上两个女儿,北上大名府,和乌珠永别——赵煊说的留在相州的计划已经破产,因为在漫长的出使人选讨论中,金军已经如疾风一样攻陷了庆源府,战线一点点向南推进,战争已经不可能在相州前停止了。当然,玉辂衮冕仍然会派人送给金国,作为议和的诚意。

后悔是最没用的。赵熹告诉自己,开弓没有回头箭。

事情能解决,女儿们暂时也没有生病,相州只要四五天就可以到达,半个月以后他人就在大名府了,大名府也是繁华的都市,女儿们能得到很好的照顾,他的母亲还在赵煊地方做人质,看在父母的份上,赵煊不会在意的。

一切还有回旋的余地,他的心为什么还这么烦?

想来想去,想去想来,他的视线落在跟着他一起上车,坐在他旁边,盯着他看的乌珠身上。

真讨厌。

他一下午一晚上都没有和乌珠说话,

晚上,他们休息在驿馆里,赵熹拆了头发,在灯底下看书,还是《春秋》,雍姬、祭仲、雍纠,妻子、父亲、丈夫,是男人就可以做你的丈夫,可父亲只有一个。

失去了父亲,你就不再是你。

灯烛动了动,门被打开。

乌珠穿着一身簇新的鹤纹织金红锦袍,幞头上都隐隐有金丝的纹路,真是人靠衣装,他显得英朗、挺拔,一望即知是一个春风得意的少年郎君。

这和赵熹第一次见他时完全不一样,那时候乌珠的衣服以黑褐二色为主,和普通士兵没有区别。

赵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他的锦绣衣着正源于对自己国家的讨伐。

楚河汉界。

乌珠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走近,轻轻抚摸赵熹的头发,手指如梭:“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和我说话。”他语调委屈,措辞俨然,控诉赵熹对女儿的忽视,因为赵熹不和他说话的同时也没有去看女儿,一眼也没有:“我看着两个姐姐睡下才来的,成宁今天还多喝了奶,一直没哭。”

看,她们并没有生病,反而很健康,连病弱的成宁都有了精神。

赵熹连反驳都没有,乌珠坐在他身边,缓缓拉住了他的手,手心贴着手心,十指相扣:“我是她们的父亲,你的丈夫,我们两个都走了,把女儿扔在那里,万一哪天你阿妈回去,谁来管她们?”

寻常人家,父亲不在,还有母亲;母亲不在,还有爷爷奶奶,可现在呢?赵熹没办法说赵煊会把孩子们接走的,他只是很低地,微不可查地“嗯”了一声。

乌珠却笑了,他将之视为一种同意:“我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她们的,我……”他站起来,抱住赵熹,“我可以给你擦身体吗?”

乌珠将他的沉默当成默许,为他打来热水擦洗身体,冬天很冷,很忽然地,赵熹想起去年这个时候他和乌珠在小河里洗澡的事,感觉像上辈子那么远。生产的疼痛在被遗忘,他已经可以泡澡,但他没有尝试过,身体到处都在漏风,泡澡成了一种风险。

他们转移到炕床上,因为这个地方不存在康王府样式的火龙供暖,最温暖的地方只有床。对于烧炕乌珠很精通,温度适宜,赵熹脱了衣服,但还是拢着裘毯。

乌珠先擦他的前面,他的身体看上去已经完全恢复了,只除开——

绢布擦到赵熹的胯间,性器褪去充血的红,变成原本的颜色,只是任凭怎么乌珠怎么抚摸也没有起反应,如同一块死肉。赵熹的语调平淡:“再摸要尿了。”

这种对于男性来说几乎不可忍受的事情,赵熹接受的很快,他只是有时候会惊讶男性器官的脆弱,因为女穴里面钻出来两个孩子也恢复如初,可并没有参与什么的男性器官却被痛到和身体断开联系,他想起他最后一次看着阴茎勃起的情况,又发现没什么好回忆的。

乌珠给他擦完身体,涂好香露,抱住他,眼睛清凌凌的。赵熹想起梦里的天池,忽然很喜欢他,又很讨厌他:“睡吧。”

憋了一会儿,乌珠说:“要是我在你旁边就好了。”

你还能帮我生吗?这话说的,赵熹撇撇嘴,乌珠在会怎么样呢?有一个阶段他的确很想他,但这些都是孩子话,当初说好的一百天就是一百天,黄河是不会生长浮萍的。

他没有说话,乌珠自言自语:“我们不要再分开了。”

这种话对于赵熹来说比起承诺更像恐怖的咒语,他闭上眼睛,乌珠枕着他的头发睡,半夜里赵熹睡热了要换姿势,一把把他推开了。

谁知道乌珠那时候还醒着,在赵熹调整好姿势以后,他又抱过来,天知道赵熹是不是因为他在才觉得热的:“你头发好香。”又抱怨:“你以前和我说这种香露在店里有卖,可我让人找遍了都没看到。”

他又一遍遍抚摸赵熹的头发、脸颊。夜很深了,风雪的声音偶尔击打门窗,这里的条件不是很好。

赵熹得意自己的头发,不是浓浓的墨,是如烟雾一样的透着一点光的青,顺直、柔软、富有光泽,找不到一点瑕疵,但它不是天生就那么美丽,它需要无数人与金钱、时间的呵护,甚至擦头发的绢也不能有一点粗糙的痕迹。乌珠爱他的头发,爱他,如同爱他宋朝康王的身份那样,珍贵、稀奇,美丽的来源。

美丽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赵熹知道,因为就在三十年前他母亲还吃不上饭,用藤蔓编织鞋子走了上千里,终于走到了皇宫,走到他父亲面前,让他拥有了这个世间最好的一切。

而现在,这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

在乌珠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得到回复的时候,赵熹开口了:“是宫里的。”

这次睡着的是乌珠。

赵熹在第二天的时候去看了女儿,奶妈在,康履也在,面对赵熹的目光,康履不知所措,一直躲避他的目光:“不是大王说放心不下,叫我带出来的吗?”

赵熹忽然无话可说,乌珠蹿上女儿们的车:“你看成乐!”赵熹喜欢大女儿,所以乌珠抱着她在赵熹面前晃荡,小心翼翼讨好他:“是不是大了点?”

也许是被晃晕了,成宁“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场面很尴尬。

他们就这样渡过黄河。

在浚州和相州交界,队伍停下来做饭,赵熹下车走了走,乌珠跟着他一起下来:“这儿就是我以前和你说的汤阴,他们藏起过一个古怪的老太太。”

赵熹远眺面前的一大片田野,没有人出来,更别提什么古怪的老太太,无可避免的他嗅到了一点乱世的气息,还好只是荒芜,并没有什么白骨露于野,他还能自欺欺人:“汤阴是文王被囚禁的地方,有异事发生很正常。”

乌珠问他:“文王是谁?你的兄弟?叔叔?”

康王和文王,一听就是一个东西。也许在一年前赵熹会觉得乌珠的话俏皮,但现在不会。他绕着田埂走了两圈,泥土邦硬,一望无际的田野上有很多稻草人,其中有一个特别高、特别大,身上还披着一块红破布,像被虫蛀空的披风。

乌珠说:“干嘛扎这个人放在这里?”

赵熹也不懂,只能摇摇头。乌珠左看右看,终于明白了:“你看这里。”赵熹凑过去看,只见这草人身上箭痕宛然,乌珠说:“应该是拿来练箭的靶子。”

赵熹赞同,因为草人上面的箭痕不多,但却很深,每一处都绝对致命,比如咽喉、心口等,他想这个人射箭的功夫应该不错,甚至伸了一根手指去戳草人的心口。

里面竟然用料还挺扎实。

赵熹把手指抽出来,甩甩上面的草屑,身后忽然传来一道笑声,是资政殿学士王云,此次出使队伍中的二把手:“大王、郎君,这是农家用来吓唬鸟雀的稻草人。”

赵熹挑眉:“吓唬鸟雀?”

他们三个人往回走,王云对他解释道:“秋收的时候经常会有鸟雀下来吃稻谷,扎几个草人在田里,鸟儿们就以为田里有人看着,不敢来。”

乌珠见自己的猜测落空,有些不虞:“什么鸟能被稻草人吓着?”

王云笑道:“若有了稻草人,鸟雀还来吃谷,那就打稻草人一顿,鸟雀就会被吓跑了。”

赵熹挑眉:“打草人干什么?”

王云的笑意更深:“打不着鸟呀!”

对啊,鸟会飞!

赵熹忍俊不禁:“是这样。”

为了方便浇灌,田野尽头有引水的沟渠,乌珠要去扶他,赵熹心里却不知道怎么想的,抱着袍摆跳了过去,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又轻盈起来,甚至往前跑了两步。

他已经到了相州。

饭香扑鼻。

乌珠快速跟上他:“是我,我就把鸟也打下来吃肉。”

他怎么还在想那个稻草人的事?

赵熹呼吸了一口冰冷而新鲜的空气:“把姐姐们抱下来晒晒太阳吧。”

乌珠一愣,赵熹柔声道:“小孩子总要晒晒太阳的。”

走了这两三天,赵熹头一回在女儿的事情上放软了态度,队伍里甚至有人不知道这两个婴儿是从哪里来的,竟然还给配了八个奶妈,这显然是皇室的待遇,大家猜测这是赵炳的女儿,被叔叔带着去见父亲。

目送乌珠远去的背影,王云悄悄凑过来,低声道:“臣已经发信往河北帅府,叫汪廷俊率兵来迎接。”

赵熹点了点头。

乌珠和康履各抱着一个襁褓过来,赵熹接过康履手里的成宁:“我不饿。”

乌珠笑了:“我也是!”

图穷匕见的前一刻,他们走在汤阴枯黄而萧条的土路上,各自怀抱一个女儿,成宁睁着眼睛,赵熹低头亲了亲她的脸颊。

从女儿的襁褓里抬起脸,他发现乌珠盯着他看。因为要离开的缘故,他的声音轻柔:“怎么了,四哥?”

乌珠说:“明年这个时候,她们就会走啦,再大一点就会跑,到时候是最难管的。”赵熹微微一笑,听他说下去:“到时候她俩在前面快快地跑,咱们就在后面慢慢地走。”

走呀,走呀,一辈子就过去啦。

乌珠问他:“好不好?”

赵熹眨了眨眼睛,没说话,他发现成宁的面部轮廓依稀有些乌珠的样子,这是好还是不好呢?

很急切地,乌珠又问了一遍:“好不好?——我保证,你以前什么样,以后也什么样。”

听见这句话以后,赵熹感到很苦恼,因为汪廷俊马上就要来接他了,最快今天晚上,最慢不过明天,乌珠就要和他还有两个女儿分开,乌珠怎么想的,他大概也能明白,无非是耍赖,要他到金营去,然后像赵炳那样不归还就行了。

现在答应他倒是没什么,赵熹愿意把温情的面纱维护到最后,但没必要、违心的撒谎还是让他不好受:“好。”

乌珠果然笑了,他们又走了一段路,准备带着两个女儿折返:“我之前打猎的时候,遇见过一个老萨满,我给了他一只兔子,他竟然恩将仇报,说我命里没有儿子,我当时气得要死,现在一想竟然给他说中了。”

赵熹看了他一眼:“你也不行了?”

乌珠半点不忌讳:“我行不行的你不知道吗?昨天想让你摸一下你都不肯。”赵熹微微笑着,乌珠接着说:“我当时特别不服气,心想以后一定要生几十个儿子,一字排开到那个老萨满面前,叫他看看我的本事。可现在不行啦!”

赵熹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是我不行,又不是你不行了,你还可以再和别人生。”

乌珠的笑意凝固在嘴角:“我和谁生?”

赵熹忽然觉得他这样很讨厌,赵熹为两个女儿付出了阳痿的代价,而乌珠不劳而获,为了安慰自己的愧疚,他说出这样的话来:看看,我多么心疼你,咱们不生啦!我原本可以有一个队伍的儿子!我为你做出了多少的牺牲!

天地茫茫。

声音吹进风里:“比如,余里衍?”

乌珠陡然色变:“斡离不和你说了什么?”

他们彼此都知道,余里衍并不是余里衍这个人,正如赵熹也不是赵熹这个人一样,他们只是彼此国家的一个牺牲,乌珠是胜利者,求娶天祚的后代如同求娶道君的孩子。

他们折返了回去,谁也没开心,赵熹有点后悔,因为是最后一天了,哪怕看在女儿的份上也不应该,他试图说点什么缓和一下,但康履的声音打断了他。

“去去去、啊呀滚,不是给你钱了吗?”

“这不是钱的事啊!这只羊是我要带去磁州的,求求您开恩吧,家里的小孩子……”

队伍在郊外做饭,康履手里牵着一只羊,满脸不耐烦地对面前的三口之家说话:“这些钱够买你们十只羊了,还在那里叫唤什么?来人——”

“康履。”赵熹出声,“这是怎么了?”

康履的声音立刻软和下来:“大王!”他牵着这只羊,快步走到赵熹身边:“大王看,这不是活脱脱的咱们‘小羊’吗?我在路上远远一看就觉得像,谁知道它忽然跑了过来,我凑近一看,它脸上还有两撮红毛呢,这可不是巧吗?咩——”

他催促着羊和他一起叫。

赵熹看到他手里的那只羊,没什么特别,是最常见的肉羊,毛发也有点脏,可对于赵熹来说,这才是稀奇的,因为日常接触最多的还是洁白娇小的宠物羊,更何况这只羊脸上竟晕着红扑扑的两团,如赵熹成人礼那天借母亲的粉绵为小羊上的妆。

他一时之间愣住了,这只羊见到赵熹以后,竟不用康履拉,就自动自发贴着赵熹的袍摆:“这……”他原本觉得康履语气太过跋扈,想要教训一二,可这只羊他又实在很想要:“再多给他们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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