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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我们会在世界的某处重逢(1 / 2)

重逢

“你是……怀君吧?”

暮怀君缓缓抬头。阳光有些刺眼,树叶间倾泻而下的光影在夏天的风中跳跃。蝉鸣刺耳,对面马路一辆货车呼啸而过。

他把目光聚焦到面前这个人身上。

这人穿着黑色西裤,白色衬衣,提个公文包。因为逆光,所以整个人都是麦色的。

风吹着,光影在那个人的眼镜框边浮动,闪烁着微弱的光点。

暮怀君抿嘴:“…呃…你好。”声音有些沙哑。

路遣坐到暮怀君旁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暮怀君不说话。心跳声,即使在这蝉鸣聒噪的午后,也能让人听得清清楚楚。

公园里,滚来一只皮球。皮球慢慢滚到他们脚下,两个小孩从远处跑来。

路遣站起来,把球踢出去。

“ありがとう!”

路遣朝暮怀君点点头,迈开步子。

暮怀君下意识地抓住路遣的手腕:“你去哪里?”

“那边。”路遣看着暮怀君,那张白皙泛红的脸,以及那双和当年一样多情倔强的眼眸。

暮怀君尴尬地松开手,手心似乎还留有路遣手腕上凉丝丝的汗水:“哪?”应该问“哪里”才更礼貌吧,他太紧张了,自恼起来。

“前面的,幼稚园。”

暮怀君语塞。

现在,暮怀君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幼稚园,幼稚园,他去接小孩?五年,也对,五年了,孩子也该五岁了。

“那,我先走了。”路遣说。

“等、等等……”暮怀君用三秒想了想说辞,红着脸,看着路遣:“我也往那边走,顺路!”

“好,那一起吧。”路遣苦笑。他不该叫暮怀君的。那一瞬,或许只是单纯出于惊讶,好像一个遥远梦境,他不自觉地叫出那个名字,竟忘记了那时为了抹去这个名字所付出的代价。

暮怀君听了这话,立刻站起来。不料突感一阵眩晕,有些跌撞,便抬起手捂住脑袋。

路遣想扶住暮怀君的肩膀,却管住了双手,只说:“慢一点。”

眼前冒出黑黑红红的斑点,暮怀君站着不动,看到路遣的身影分离在色块中,他有些害怕:“老师……”

路遣的心脏收紧:“我在。”他伸出手,等暮怀君来抓。

暮怀君静静地站着,空洞地望着远处。

“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买水。”

“别。别走。”暮怀君伸出手,却没有碰近在眼前的人,“我好了……再等一等。”

路遣站着,不说话。

“时不时就会这样,没事的,已经好了。走吧。”

“我们慢慢走。”

“嗯。”

“东京的夏天太热了,容易中暑,多喝水。”

“嗯。呵呵……”

“笑什么?”路遣用白毛巾擦额头上的汗。

“おじさんみたい。”暮怀君笑出了声。

“本来就是おじさん了啊。”

暮怀君红了脸,悄悄看向路遣。这个人,比以前瘦了一点,矮了一点,不过皮肤还是和以前一样干净,没有一颗痘,也没有一颗痣。他以前羡慕,现在也羡慕,不知道这个大叔是怎么保养的。

“走进来点。”路遣贴着商铺屋檐下的阴影走,正午的阳光毫不留情,仍旧傲慢地烘烤着大地。他回头看暮怀君:暮怀君打着太阳伞,带着草帽,把墨镜挂在衬衣领口上,跟在自己后面。男孩低着头,在认真走路,又似乎在思考什么、回避什么、期待什么。他的脸似乎很红,额边有晶莹的汗水。

路过一个巷口,有自动贩售机,路遣问:“想喝什么?”

暮怀君认真地选:“乌龙茶。”

“蓝色的还是黄色的?”

“绿色的。那是绿色。”暮怀君不明白,为什么总是有人把蓝色和绿色搞混。

“好、好。哎呀,一不小心。”

机器掉出了黄色的。

路遣拿着两种饮料:“要不你喝这瓶?”

“没事,我就喝这个。”暮怀君尽量表现得冷静淡漠,就像几年前,路遣疏远他的态度那样。可是,他的声音却在微微颤抖,手心都是冷汗。路遣,为什么,此刻,和他们一切要从初见说起暮怀君篇

2017年12月3日,l市下了一场大雪。华北地区笼罩了近一个月的雾霾被西伯利亚寒流一扫而去,嘉蕴。

暮怀君有些混血的特征,棕色头发,皮肤白皙。他身材清瘦,尤其是在那两个北方男人间,更显得娇小可怜。他长着一张十分可爱的脸,眼睛像小鹿一样漆黑圆亮,睫毛长长的,鼻子小小的,让人充满保护欲。他的东西很多,占据了寝室的一半,空出的那张床位,被他改成专属衣柜,挂满了他的衣服,摆满了他的鞋包配饰护肤品。去年有同学想换宿舍搬进来,一看暮怀君那阵势,和那双瞪圆的眼,自觉放弃了,心想:这人妖不好惹。

“怀君,你好时尚,你家里是做设计的?”

“我堂哥设计的衣服。”

后来他们去网上查,真找到了他哥哥的品牌,暮怀君担任模特。工业风的背景下,暮怀君抱着手臂站着,冷冷看向前方。

“卧槽,牛逼啊老弟!”

暮怀君腼腆地笑。

这事不久就传遍了班级,女孩子们还关注起怀君的社交账号。

“那你、是不是…呃…那个同……”王麟嵩刚开学没多久,就向暮怀君问了这个略缺情商的问题。

暮怀君假装没听到。

暮怀君不太主动与同学说话,也很少参加班级活动。但女孩们总是愿意讨论他,说他的包是什么限量款,说他和谁一起吃了午饭之类。

2017年12月,暮怀君读大二。在一个天朗气清的雪晴之日,暮怀君被朋友约去喝下午茶。

“天天姐,我到你宿舍楼下了。”

暮怀君冻得瑟瑟发抖,果然还是穿得太少了,朔风好似刀子,割得他的耳朵生疼。他又发一条消息:“好冷,给我找个耳罩吧!”

想躲进宿舍楼里避风,而他毕竟是个男的,不好意思,只好在楼下干跺脚。

“抱歉啦小君君,我刚刚接到导师的电话现在在行政楼里呢!你现在过来找我吧,给你泡花茶喝!别走错了啊,是行政处!”

暮怀君速速跑向南边的白色大楼。

楼下,他挂着清鼻涕,而人脸识别系统今天怎么也识别不了他。

正好,楼里走出一个人来。

门开了。

湖蓝色的大衣。

暮怀君的目光一瞬间被吸引过去。这个颜色,是他一切要从初见说起路遣篇

2017年12月

路遣从电梯里出来,准备去信箱里拿材料。

信箱前,似乎有一个人比他先到。

黑色的背影,裹着一条红绿条纹的围巾。

那人先是拉了拉信箱的门,肯定是打不开的,又试图把手里的东西从缝里塞进去,肯定塞不进去的。于是他低头,沉默,忽然回头,吓了一跳。

“唔、呃……”

“怎么了吗?”路遣问。

那个人很白,头发是浅棕色的,眼眸的颜色也很淡,是不是外国人呢,路遣想。

“放不进去。”

那人手上拿着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仔细看,是耳罩。放得进去才怪呢!

“你给哪个老师的?我帮你给他好了。”

“路。”

“路遣么?”

“…嗯。”

“我就是路。谢谢你特意拿过来。”

“不、不客气。”

前不久,路遣把耳罩忘在了办公室,也没老师告诉他,还是院里学生细心。

路遣朝那人点点头,打开自己的信箱,拿出材料。

“还有什么事吗?”路遣问。

那个人,居然不走,淡淡地,盯着自己看。

路遣也盯着他看,看他浅色的眼眸,浅色的头发。

“老师,你的衣服是什么颜色?”

路遣想了想,说:“青色的吧。”

“青色应该更绿一点。你的颜色像湖水,冬天的颜色。”

“哦……”路遣觉得奇怪,却讨厌不起眼前的人。

“我上次就注意到你的颜色了,是我没见过,很漂亮的颜色。”

“谢谢。你的颜色也很漂亮。”

路遣想,眼前的人,该是艺术类的特长生吧。

“我是什么颜色?”那人的眼里泛起些光。

“遮光玻璃瓶的颜色。”

“哦。”那人笑了笑,招他招手:“再见。”

路遣一时竟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那个人,实在是漂亮得不像话,或者说,没有人间的烟火气。要比喻的话,更像是制作出来的精致人偶吧。

路遣下楼后,在门口再次遇到了这位精致的娃娃。路遣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看出那人欲言又止的神色。

“要去坐一会儿吗…”路遣问。

那人点头:“嗯!咖啡店?我想和你说话。”

“好。”路遣又问,“你是留学生?”他总觉得,这人讲话有些生硬。

“我不是留学生,我是在中国长大的。”

“你是混血么?”

“你觉得我长得不像亚洲人吧。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得腻了,所有人见我都要这么问。”

“实在不好意思。”

路遣与那人就在学校对面的咖啡厅坐下了。

“我叫暮怀君。”他拿出手机,打出他的名字。

实在是一个漂亮的名字,与他的长相气质十分贴切。

“我叫路遣。”

服务生贴心地送上菜单,一份中文,一份英文。

路遣把中文菜单递给暮怀君:“你看想喝什么呢?”

“玫瑰拿铁。”

“那我要美式吧。甜品呢?”

“柠檬芝士。你呢?”

“榛子蛋糕。”

暮怀君在红色背景墙与欧式画框的衬托下,更显得可爱了。他的围巾,也与店里的装饰很搭配,就要到圣诞节了。桌上的水晶灯,闪闪发光。

“老师,你学过绘画吗?”

“没有。”

“那音乐、雕塑…?”

“为什么这么问呢?”

“因为你的大衣和围巾。”

“实在可惜,我都没学过。”路遣发现暮怀君失望的神色,“人的外表是有欺骗性的呢。”

“你的气质和穿着不像中国人,更像日本人。”

“我确实在日本待过一段时间。”

“你猜我是什么专业?”

“我本想猜你是艺术学院的,现在觉得更像是金融专业。”

“再给你一次机会。”

“外国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

“哈,我学文学,中国文学!”

“中国文学,很契合你的气质呢,我本科的专业的也是中国文学。你研究方向呢?”路遣习惯性地问道。

“我才念大二,还没想好。”

“大二……那你十九岁?”现在的小孩,多么年轻鲜艳呐。

“十八岁。”

“好小哦。”路遣感叹。

“老师,你多少岁?”

“我比你大一轮。”

“那很年轻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仍旧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这个刚认识的小不点喝起了咖啡。

看暮怀君的时候,路遣觉得他实在可怜可爱,有时又觉得他冷冷的、淡淡的,很遥远的样子。

“你学过美术?”路遣问。

“嗯,油画。”

“怪不得你对颜色敏感。”

“你也不赖,遮光玻璃瓶的形容很独特。”

“我不知道自己刚刚在说什么。”

“我明白,遮光玻璃瓶,就是装脆弱的不稳定的液体,药啊、化妆品啊,棕色的瓶子。总觉得有点怀念呢。”暮怀君笑起来。

“怀念?”

“药瓶子。”

路遣不再问下去了,于是换了个话题:“你的英语很好吧?”

“我只会看和写,听不懂,也讲不好。倒是日语更拿手呢,你也会讲日语的吧。”

“嗯。”

“那现在开始我说日语了。”暮怀君切换了语言,“其实我们坐在这里说的话,隔壁都听得见,我觉得还是讲日语保密。”

“好吧…你什么时候学的日语?”路遣问。

“嗯…十二三岁的时候吧。你呢?”

“初中的时候……因为…喜欢看漫画,就开始…自学。”忽然切换语言,路遣有些生疏。

“我也喜欢看日本艺术家的作品,不过和学不学语言没什么关系。我爸爸说,如果我不讲英语,就得去掌握一门别的外语。于是我才学的。”暮怀君的日语讲得很好。

“不讲英语?”路遣觉得,暮怀君的模样,该很擅长英语。

“英语,是所有小孩都要掌握的语言么?我讲不出来。我在中国长大,我周围的人都讲普通话…也有英文很好的…但我讨厌英语。你的英语很拿手?”

“一般吧…我很久不讲英语了。”

“你还去过哪些国家?”

“只有日本而已。”

“那说说你住的城市吧。”

“我住在东京…夏天热得很…我学校离住的地方很远…要坐电车…一两个小时…”

“为什么?你租学校旁边的房子就好了啊。”

“租房的时候…弄错了,校园,不,那个…校区。”

暮怀君呵呵笑起来:“你的日语怎么这么糟糕。”

路遣说回中文:“太久不说,退化了。”

暮怀君还是在笑。到底是哪句话好玩,逗笑了他呢。

暮怀君喝拿铁,玫瑰色的干花粘到嘴巴上,他还在笑,边笑边伸出舌头舔舔奶沫。

路遣看到暮怀君的模样,有些宠溺地问:“有这么好玩吗?”

暮怀君倒在沙发上,抓住一个抱枕:“哈呀,我不知道…但是很有趣,我不知道,哈哈…”

路遣也不着急,淡定地喝咖啡。

暮怀君吃了一口蛋糕。

“好吃吗?”

“还行吧。”

“你要尝尝我的吗?”

暮怀君看着路遣,点点头。

路遣把蛋糕推到暮怀君面前:“你先吃吧。”

暮怀君盯着蛋糕,沉默了几秒。

路遣说:“吃吧,没关系。”

暮怀君拿起勺:“谢谢。”

“怎么样?“

“好吃…谢谢。”暮怀君把盘子推过去。

“不吃了?”

“嗯。”

路遣就着暮怀君用过的勺子,顺着暮怀君吃过的一侧舀下蛋糕,自然地送进嘴里。

暮怀君抬起头时,眼里闪过一丝惊惧。

玻璃灯复古的光,照在餐具上。横在盘边的金色小勺上,残留着路遣没抿干净的奶油。

“怎么了?”路遣问。

暮怀君摇头。

蛋糕上的坚果碎屑,落到雪白的盘里,装饰的巧克力卷,就要倾斜。

暮怀君“噗”地一声笑起来。

路遣有些困惑:“笑什么?”

暮怀君仰在沙发上,笑着摇头。他看天花板上的水晶灯,眼眸也因此泛着细碎的金色。

路遣看暮怀君。觉得暮怀君身后用落满灰尘的画框、还没换掉的万圣节装饰,都因他纯净的笑变得自然妥帖起来。

“老师,喜欢吃甜食吗?”

“嗯,喜欢。”

暮怀君眨眨眼:“诶,你喜欢哪种蛋糕呢?”

“奶油蛋糕吧。”

“有草莓更好了。”

“还得在圣诞节吃。”

“没错!”暮怀君眼睛亮晶晶的,“撒上霜糖的草莓奶油蛋糕。”

“马上就要到圣诞节了。”

“那我圣诞节就吃草莓奶油蛋糕好了。老师,圣诞节能见到你吗。”

“我倒是没有别的事。”

路遣刚说完这句话,暮怀君又笑起来。他顺手拿起手边的水晶灯,拨弄开关。梦幻的音乐声响起,亮莹莹的灯光旋转着照在木桌上。

“这是圣诞的音乐,北海道的猴子现在正泡在温泉里看雪吧,”暮怀君说,“我也想和它们一起泡。”

这样的灯影与沉默恰好有些怀旧,路遣莫名说道:“好多年前在这里上本科的时候,生物楼后面有很多小猫呢,我经常去喂它们。”

暮怀君皱眉:“老师,野猫不能乱喂乱摸啦!很脏的,会传播疾病。”

“哦…”路遣看暮怀君一脸嫌弃,笑问:“狗呢?”

“我讨厌狗!我讨厌动物。”

“我觉得很可爱啊。”

“动物的毛发里不知藏着多少细菌和病毒。”

“那你还要跟猴子泡澡?”

“不一样,猴子是野生的,大自然的。唔、而且、温泉嘛,高温消毒了。”

路遣笑起来:“又不是100c的沸水,怎么能消毒?”

暮怀君跟着路遣一起笑。

路遣与暮怀君断断续续说着话,没头没尾的。

他们离开时,太阳已经落入地平线了,只剩下深蓝色的夜空覆盖住最后一抹橙红。

路遣与暮怀君站在店门前,默契地凝望远处深黑色的树影和归巢的鸟。

暮怀君歪头看路遣,正好对上路遣的眼。

路遣看着暮怀君:“我送你回去吧。”

暮怀君笑起来:“打车。”

“你不住学校么?”

“嗯,我在外面有房子。”

风肆无忌惮地吹来。

“老师,冷不冷?”

“冷。”路遣笑了笑,看向比自己矮一个头的暮怀君。暮怀君的眼里,映着他湖蓝色的大衣。

是湖蓝色么,是冬夜的暮色吧。

让大雨浇灭不恰当的爱情

2023年7月东京

“暮怀君!暮怀君!”

路遣在后面边追边喊,大雨盖住了他的声音。于是他加快了脚步,从坡上灌下来的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裤子。

“你注意车!”

大雨模糊了视线,路遣把眼睛摘下来,放进口袋里。他看不清前方黑色的人影是不是暮怀君,只是不顾身份地大喊:“暮怀君!你站住!”

打雷了,那小子还在跑,万一劈到他怎么办。

“这里。”

忽然有一只手抓住了路遣的手腕,把他拉进一处下着小雨的屋檐下。

路遣浑身都湿了,头发紧紧贴在脸上。他抬起手,擦眼睛。

白衬衫被雨打湿后,贴在皮肤上,暮怀君看到路遣胸前的深色乳晕,红了脸。然而他的目光却没有移开,反而趁路遣擦眼镜的间隙,贪婪地看着路遣的脖子、颈窝、腋下、手腕。路遣的左手,带着一块手表,看不清是什么品牌,暮怀君只知道它是银色的。

水滴,顺着男人健康的皮肤滑动,从下巴滑倒颈窝,从指尖滑倒手臂,从身上滑倒脚下。

路遣本来想训斥暮怀君几句,而看到他那猫儿一样的眼神时,心又软了。

“你跑什么啊。”他的语气很温柔。

暮怀君脸颊红红的,低下头。

男人的裤子全湿了,金色的皮带扣,挂着圆圆的水滴。

暮怀君莫名在脑子里开始组词:みずたまきんたまたまゆら

路遣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微微低头看着暮怀君,看见他那张浅粉的嘴唇微微颤动,仿佛雨中的樱花,又像鱼儿进食一样,时开时合。

暮怀君欲言又止,茫然的表情中带着遗憾与纠结,嘴里,嘟囔着路遣听不到的单词。

路遣被暮怀君的目光盯得有些发热。

“雨小了,我走了。”

“你拿着伞。”

“不用。”暮怀君想迈出步子,却觉得脚下很沉重。

云层里忽然亮起来,接着,雷声轰隆。

“那送我到车站吧,老师。”

路遣不说话。

“那你追着我过来干什么!我的伞说给你就是给你了!快回去接你小孩啦!我自己会走路!”暮怀君大吼,“就你会装善良、装无辜,明明什么也做不到!吊人胃口又弃之不理!反正就是我犯贱,专门破坏别人感情、家庭!”

眼泪和雨水顺着那张小脸流下来。路遣不忍看,想逃走。

暮怀君把这段沉闷了七年、压抑的无果的爱情踩在脚下,让东京的大雨冲进下水道。

路遣后悔自己今天叫住了暮怀君。要是当时转身离开,假装没看见公园树底下的人,未来总有一天,彼此会相忘于江湖吧。

他帮暮怀君捡起掉在地上的草帽,塞到这个喊得歇斯底里的小疯子的怀里:“我走了。”

暮怀君含着眼泪,目送那绝情的背影。

一步、两步、三步……路遣就要消失在雨幕中。

“老师……老师——老师!”

雨里,声音传递不出去,追赶的路也变得和遥远。老师,消失在了刺眼的光线里。

与平常的梦一样,老师,再次离开了他。

当路遣听到刺耳的声音转身时,只看见一辆货车挡在自己面。他下意识地低下头,好像认定,车轮下碾压着新鲜的肉体。

是梦吗,什么也看不清啊。

“老师、老师!”

货车驶离。暮怀君从大雨里扑过来,跪在地上,抱住路遣的腰,哭喊:“老师、老师,不要走!”

这场雨,怎么还在下。

暮怀君望着黑漆漆的窗外:“老师……”

“干什么。”有声音回应他。

“在下雨么……”

“嗯。”

暮怀君动了动身体,发觉自己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有一个药箱。

“老师……”

“干什么。”

“你快去接小孩……”

“已经送回家了。”

“老师……”

“嗯。”

“我们在哪……”

“酒店。”

“为什么……”

“你晕倒了。”

暮怀君呵呵笑,泪睡着眼角流下来:“这是什么鬼剧情……”

路遣凑过去,看着暮怀君,揩了揩他脸上的泪水。

“老师、老师……”暮怀君伸出手,往天花板上抓,“牵我,亲我,抱我。”

路遣只是跪在床边,用纸巾揩拭暮怀君不断涌出的泪水。

“老师,我喜欢你,一直都喜欢你……”

“老师,老师,老师……我想见你,我好想见你。”

“老师,我每天都想见你。”

“老师,我总是梦见你。”

暮怀君每说一句话,路遣的心都抽搐一次。

“老师,我发烧了,好热。”他揭开被子,袒露出一丝不挂的身体。

“老师,我膝盖疼,是出血了吗,你给我缠的绷带吗。”他弯了弯膝盖,打开双腿。

“老师,我穿的是谁的内裤。”他伸出纤白的手指,在腹下划圈。

“老师,我们做爱吧,谁也不知道。”

路遣抓起被角,直接给暮怀君盖上脖子:“睡觉!”

“老师,你别走,你别走。”

“老师,你走我会哭的,泪水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别哭了,我不走。”

“我控制不住……”

地上全是给暮怀君擦眼泪的纸巾。他的眼泪和这雨一样,止不住。

“老师,和我躺在一起好吗。”

“老师,求你了。”

“老师、老师……”

“老师,我的泪水会淹没整个东京,造成巨大灾难。”

“老师、老师……睡在我的右边。”

“老师…你听我说…我有好多话要说。你听我说……”

暮怀君望着天花板呢喃,喘息越来越浅。

那些久远的记忆,在路遣的脑中复苏。

2022428

他们无声地潜入了彼此的世界

2017年12月

暮怀君似乎很喜欢路遣。

“老师,你平常在学校吗,你的办公室在哪里?你上什么课,我来听!”

路遣裹了裹围巾,回答道:“我平常在家,没有办公室,也不上课。”

“为什么?”

“我是研究员。”

“研究员?”

“就是专门写论文的,两年后,达到指标,才算讲师。”

暮怀君转头,看着路遣。

“总之,现在的情况是坐冷板凳。平常没什么事,院里的老师也不太认识。”

路遣似乎在笑,语气里有点自嘲。

“老师什么时候会来学校?”

“不一定。通常周四,来开会。”路遣看向远处,企图回避身旁的目光。

“那以后开完会,我来找老师吃饭好不好?”开完会,天已黑,让他一个人冷清清地离开,实在有些凄凉。

路遣低头,正巧对上暮怀君的眼,他迟疑了一阵,才说:“嗯…好。”

获得允许,暮怀君高兴地跳起来:“那我每周都来找老师!我周四下午没课,在教学楼下面等你!”

怎样都无所谓,路遣只是不忍心拒绝。

不如说,他也有些痴迷了。想看暮怀君笑,想听暮怀君说话,想从暮怀君琉璃色的期待里满足身为“老师”的虚荣心。

周四的下午,暮怀君果然在学院楼底下等他。

暮怀君穿着枣红色的过膝大衣,围了条厚厚的蓝格围巾,站在一棵青松下面。他的脸很白,双颊冻得通红。这组配色,像森林里的白雪公主。

他招手,用嘴型呼唤:老、师。

路遣走去树下。

暮怀君绽开笑容:“老师,我想去教职工食堂!”

路遣动摇了一下,随后才答应:“好。”

“太好了,我从来没去过。老师去过没有?”

“也没有。”

到了食堂,路遣把卡拿出来:“怀君,你去选菜吧,我坐在这里等你。”

“不一起吗?”

“我去窗口看看别的。”

“西餐吃不吃?你看那边。”

“嗯,就吃那个吧。”

“我去排队,老师坐着。”

暮怀君从路遣选择的座位和态度,察觉出某种微妙的气氛。于是迅速点了两份牛排套餐,拿上号码牌入座。

“谢谢老师,”暮怀君一边说,一边把卡座上的帘子放下,遮住两人的身影。“老师,不愿意来食堂吗?”

路遣摇摇头:“不想遇见熟人。”

暮怀君攥着路遣的卡,生出一股别样的快意。

“老师,哈……”暮怀君仰起头,张开嘴,白气从他嘴里冒出。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下,不一会儿,暮怀君的睫毛上就覆盖上了一层莹莹的雪花。

“快躲进来。”路遣撑开伞。

“啊……”暮怀君还是张着嘴接雪花,含含糊糊地说:“不要钱的雪花冰。”

路遣后退一步,站在暮怀君身后,为他撑伞。

落在少年睫毛上的雪很快就融化成水滴,好像泪水;橙黄的路灯打在他光洁的脸上,勾勒出精致的弧度。

“抹茶味的,老师要不要尝一点。”暮怀君抬起手臂,衣袖上都是雪花。

“伞上有好多,我回家慢慢吃。”

“嘿嘿,那你记得放点果酱。”

“好。”

“我喜欢蓝莓果酱,老师呢?”

“我喜欢抹茶。”

“我是说果酱啦。”

“嗯…草莓吧。”

“嗯,我也喜欢草莓。”暮怀君在心里笑,老师怎么会喜欢草莓果酱呢。不过,老师还从口袋里摸出过kitty呢。

“你是住十号楼吧。”

“嗯。不过我还想和老师待一会儿,我们找个地方坐坐,好不好?”

“好。”

两人往人少的东南方向走。

大雪静静飘落,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师,戴上手套吧。”暮怀君摘下自己右手的羊皮手套,递给路遣。

路遣握紧了伞柄:“没关系,你戴吧。”他的关节已经冻红了。

“那我来打伞。”

路遣笑了笑:“没关系,我来打。”

说完,路遣就迈出脚步,又担心自己的步子快了,于是回头招呼:“怀君,走了。”

叫出那个名字的一瞬,他似乎看见,暮怀君眸子里折射出的细微雪光。

暮怀君,正愣愣地看着他。

路遣想再叫一声“怀君”,却失去了勇气。

暮怀君无声地靠近路遣:“老师,你看,后面只有我们的脚印。”

风静默,雪静默,两侧树木安然不动,空旷的校园里,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

路遣轻轻地把伞往暮怀君那边侧,轻轻地把目光抚在暮怀君肩膀上。

“老师,不要伞了,我们跑起来吧!”暮怀君跑去前面,喊:“比谁先到古籍所!”

他的声音,很快就埋进了雪里,连同那小小的背影,一并消失于长夜。

暮怀君,这个名字,好像很久之前就刻在路遣的心里了。每呼唤一次,他的心都会感受到一股异样的热意。而这三个字的组合,又是那么的悲凉,好像日暮时垂坠在地平线的夕阳,在夜幕完全降临前最后一次努力张望。当余温褪去,剩下的便是无尽长夜。

路遣往古籍所走,越走越快,最后收起伞,跑起来。

暮怀君在铁门前站着,笑道:“好像漫画里的场景。”

路遣走到暮怀君身边,把目光飘到他身后黑幽幽的旧楼,慢慢说:“你知道这楼以前是做什么的吗?”

“生物、化学的实验楼,现在是古籍所的教室、资料室、办公室。老师,本科的时候在里面上过课吧?”

“嗯。”

“现在古籍所的本科生也在这里。”

一楼的两间教室,还亮着灯。里面坐着个学生。教室里的地上、窗台上、桌上全是书,书柜顶是成箱的资料与古籍。

路遣往里面眇了两眼,感叹:“真是怀念,现在里面坐的人都好小啊。”

“我呢,老师。”

“你呀…你也很小哦。”

暮怀君的心,颤了一下。那句话,有股爱怜的味道。

“老师以前坐哪个位置?”

“我坐倒数北京的夜

2017年12月31号星期日

16点。暮怀君托着脸,从图书馆的窗外望下去。

一层薄雾笼罩在天际,城市泛着冷漠的灰蓝色。天空没有云,却也说不上干净,就像蒙了塑料薄膜,闷闷的。

-老师,你在哪里?

-我在外面。

暮怀君从口袋里摸出钱夹,身份证和银行卡都在。他把外套穿上,风一样地离开了教室。

“喂,您好,对。”校门口,暮怀君招手,一辆黑色奔驰停在他面前。

“高铁站。走最快的路。”

他摘下手套,查看信息。

17点15,北京南。商务座。

出票成功。

三个小时之后,暮怀君不动声色地出现在了北京。

-老师,一起吃晚饭吧。

他坐在出租车上,望着迷离的夜色,给路遣发消息。心是空洞的,却因为期待而膨胀着。从此,他的世界,每一秒都属于路遣。

-你在哪里?

-新中关。

暮怀君一直很聪明。

路遣无奈地揉了揉脑袋,发出伤脑筋的叹息。

“怎么了,亲爱的?”

“没事,宝贝,你慢慢吃。”路遣若无其事地放下手机。

“待会儿陪我去逛逛衣服。”

“好。”

朔风萧瑟,窗外枯枝发出低沉的冷噎,路遣在玻璃里看着自己和女人的身影,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他悄悄仰起头,往外面张望:

暮怀君,该不会站在树下等他吧?

21点30分,路遣把女人送到路边。

红色的小嘴嘟起来:“人家想和你过夜啦!”

他们半个月没见面了,说好要一起跨年的。

“抱歉,亲爱的,单位有急事,我今天得赶回去。”他给女人一个大大的拥抱,和一个大大的吻,“下次到我家,我亲自给你做饭。”

“行了,你也快去高铁站吧。”

“好,到学校给我说一声,别熬夜写论文,宝贝。”

“嗯,知道。再见,明年见,亲爱的。”

临别一吻。

出租车驶离,路遣随即掏出手机给暮怀君打电话:“你在哪?我来找你。”

21点58分,路遣推开咖啡厅的门。

“暮怀君!”

正发呆的暮怀君吓了一跳,转过身去,故作沉稳:“老师。”实际却是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路遣无奈地说:“走吧。”

暮怀君一看见路遣,之前所有的疑虑与担忧都消失了,他笑起来:“老师吃饭没有,我还没吃饭呢!”

“我吃过了。”

“老师带我去吃点什么吧?”

“这个点只有路边摊了,行不行?”

“行、行!”路遣跳起来,“带我去吃你学校附近的!”

路遣指了指反方向:“那边近一点。”

“不要,我要吃你以前吃过的,学校门口的。”

路遣拿出手机打车:“我带你去另外一条小吃街,那边东西多。学校门口的都关门了。”

“那我要坐地铁。”暮怀君拉着路遣的袖子:“坐嘛,坐嘛,你看地铁站就在那里。”

路遣无奈,真是摊上了个小祖宗。

暮怀君跟在路遣后面,有底气许多。

“老师,你的地铁卡是怎么办的?”

“我也不清楚,以前学校办的。”

“哦…好厉害哦,北京的地铁卡,毕业了还不会过期。”

路遣笑起来:“这是充值的,可以一直用。”

“你的号码归属地也是北京。”

“嗯,没有换过来。”

“天子脚下,最高学府,很骄傲吧?”

“对呀。”路遣笑了笑。

暮怀君悄悄说,“我刚才本来想坐地铁的,就跟着那些标志,买票,进站,跟着标志,走啊走,刷卡,进站,结果进不了站,才发现自己出站了。奇怪,我就去问引导员,他用头往某个方向点了点,都不看我一眼。我哪里知道怎么走,就又跟着五颜六色的箭头走一通,导航信号也不好,我重新买了票,还是没进站,就揣着它出来了。”

路遣笑:“我刚开始的时候,也不会坐地铁。多坐几回就习惯了。你现在会了吗?”

“应该会了,下次我来带你。”

暮怀君的脸有点红,他以为路遣要嘲笑他一番的。于是放心地往下问:“公交车呢,是不是也要办卡?”

“对,最好办一个。”

“一个人两块钱?”

“我记得卡本身是十块钱,然后得先充值个二十块吧。这里是根据里程计费的,上车和下车都要刷卡。”

暮怀君缩在一角,捂住嘴巴嘻嘻笑,笑自己提的蠢问题和路遣一本正经的回答。

不知道为什么,路遣也被旁边的小傻子感染了,他笑着问:

“你怎么这么开心啊?”

“见到你很开心啊,老师,我怕自己跑错地方,也怕你不来见我!”

“要是我不在北京呢?”

“你之前提起过,我就赌了一把。嘿嘿。”

“你直接问我不就好了。”

“我怕你躲我。”

“你都做到这份上了我还躲得了你呀?”

“我就像老师的变态跟踪狂。”

“为什么来找我?”

“因为想见你,老师,”暮怀君眯起笑弯的眼,歪头看路遣,“我想见你。”

他们坐地铁到通州,这个点,已经不会再遇见任何熟人。

暮怀君舀起热腾腾的汤,放在嘴边吹。

“12点了。”路遣淡淡地说。

“新年快乐,老师。”

暮怀君,看着路遣,他读不懂,也不想去解读。他唯一能确信的是,在路遣身边,就能变得很放松。

“新年快乐,怀君。”

路遣,看着暮怀君,他说不出此时此刻的任何理由,也无力深究。暮怀君单纯得像是从童话世界里走出来的小王子,无忧无虑地张望这美丽的人世间,偶尔闪露出的羞涩与胆怯,让人忍不住保护、捉弄。

馄饨的热气,在昏暗的灯光下氤氲了两人的视线。

“怀君,你今天住哪里?”

“我不知道。”

“已经没有回程的动车了。”

“老师呢?”

“我住酒店。”

暮怀君想了想:“我…先打个电话。”

两分钟后,暮怀君告诉路遣:“老师,待会儿司机来接我,我去咖啡店坐会儿等他来。”

“你一个人没关系吗?”

“他说我爸爸正好在这附近办事,可以接我去他们的酒店。”

“那我就不在这里陪你了。注意安全。”

什么压抑着,什么宠溺着,什么隐藏着,什么控制着。

他们只是默契地相视一笑。

“晚安,老师。”

“晚安。”

风从何处来路遣篇

路遣在他出生的那座城市,念完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然而,当路遣日后回忆起这座城市时,并没有一丝半缕的乡愁。那些回忆,仿佛玻璃装饰瓶里的世界,板正的过于板正、怪诞的过于怪诞,以至于淹没了少年时代该有的青涩与鲁莽。

“小遣这个学期考得很好,语文数学双百分,其他科目都是a。”

“不错呀,儿子,想要什么奖励?”

“我想要自行车!”

“好,爸爸给你买。”

“妈妈也奖励你一个礼物,想要什么?”

“那…一套名人传?”

“好,周末妈妈带你去选。逛完书店,再去吃你喜欢的披萨好吗?”

“谢谢妈妈!对了,妈妈,三年级就要开英语课了,我想去补习英语,李牧子都拿到新概念的教材了。”

“嗯,英语很重要,要早做准备。比起提前学课文,不如去有外教的补习班,多练练口语。将来,你得出国呢。”

“出不出国,要看小遣自己的打算。”

路遣放下碗筷,擦擦嘴:“暑假作业,数学老师布置了附加题,点名了五位必须做的同学,有我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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