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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筹谋(1 / 2)

“太后,陛下来了。”太后身边的凌雪姑姑,覆在她耳边轻声禀报。

谢欢鸾站在梵心苑门口的阴影里,等着传话的宫女回来。

早在他出生之前,帝后就离心,皇后自请在后宫修建佛堂,愿一生青灯相伴,为西晋祈福祝祷。

佛堂的选址又有惠妃从中作梗,建的十分偏僻。从长春宫乘步辇,要穿过整个后宫。

谢欢鸾本就不受待见,更不提能与这名义上的嫡母有过接触,每年都在阖宫家宴上远远地瞧一眼,心里也只是有个模糊的轮廓,连个清晰的样貌也无。

几日前,谢欢鸾早在惊秋的安排下,披着星辉,悄然来此拜访。可那时的太后不仅没见他,连这梵心苑的门都没给他开。

整个后宫到处都有贺澜的眼线,想和太后见一面,着实艰难。

可坐上这位置,不说为了天下百姓,就是为了他自己,早日摆脱阉人控制,能想到的办法他都愿意去尝试。

今次又趁着残月晦暗,二人换了夜行衣,从长春宫的偏门偷偷溜走,再次立在了太后的居所前。

太后衣衫淡雅端庄,正跪在菖蒲上诵经,周身气度与皇家截然不同,约莫是常年吃斋念佛,身上的恬然,已经是超脱世俗、勘破一切了。

“罢了,哀家命中也许有此一劫,叫他进来吧。”叹了口气,将那长长的珠串卷起缠绕在手里,在凌雪的搀扶下起身,走进佛堂外间狭小的会客室。

“是。”凌雪回身出去,叫等在外头多时的皇帝进来。

“儿臣给母后请安,深夜叨扰,还望母后见谅。”谢欢鸾大喜,一进门立刻跪下请安,恭恭敬敬的,好似坐在上头的真的是他生母。

“起来吧。”太后声音清冷,“上回哀家歇下了,并非故意不见你。”

满屋的檀香沁人,仿佛多待一阵,身心从内到外都能被荡涤干净。

谢欢鸾不在意,起身到太后身旁,朝一旁立着的几个下人摆摆手。

“下去吧,朕与母亲说说话。”

“是。”

屋内只剩二人,气氛骤变。

“皇帝来此,所为何事?”太后目光如炬,略有些浑浊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温度,只是简单的发问,字字句句却像敲打在魂魄上。

谢欢鸾再次起身,跪在太后面前,双手扶在她膝头,仰面一双圆眼紧盯面前的人,似乎是他狠狠捏在手心的救命稻草。

“母后,西晋苦奸邪当道久矣,若再任由此佞臣胡作非为祸乱朝纲,恐国之不国啊!朕欲除之,可朕根基尚浅,难以与之抗衡,还望母后能助儿子一臂之力。”

手中念珠轻转,冷笑一声,道:“奸邪当道久矣?哼,哀家瞧着你们父子倒是乐在其中!”

“母亲!您冤枉儿子了!”他双膝往后退了两步,重重地给高座上的老妪磕了个响头,而后才直起身,眼眶通红,一张嘴,声音抖得不像话。

“儿臣知道,自己并不是个中用的。皇兄们的事,儿臣虽心痛也无计可施。可那阉人正是拿准了儿臣这样软弱无能的性子,才将儿臣推到这位子……您知道么,落在他手里,儿臣、儿臣……”

话说不下去,谢欢鸾伏在太后脚边痛苦喘息。半晌,带着檀香的手,颤抖地抚在他发顶,轻柔地像是个错觉。

满脸的泪水、苦涩的神情,到底让太后心软,她哀叹一声,怜悯道:“起来吧,哀家知道,不怪你。”

“不怪你,所有的一切,皆因你父皇而起。如今他驾鹤西行、撒手人寰,留下这样一个烂摊子叫你收拾,着实是,苦了你……”

太后出身戚家,西晋朝谁人不知,戚家世代忠良,辅佐帝王守护江山。

到她这一代,祖父为正一品帝王师,父亲为内阁大学士,弟弟是京城总都督。而她,戚凤心,这样昭然若揭的名字,似是从出生那一刻起,便注定要走一条万人之上的路。

可自古帝王多猜忌,戚家权势太过显赫,自然会招来忌妒与陷害。先帝听信谗言,要对戚家下手,若不是她提前得了消息,书信一封,让父亲告病辞官、弟弟自请离京,又修佛堂,将皇后实权拱手相让,恐怕不久之后,等来的就是戚家倾覆的消息。

更可恨的是那阉人贺澜,不知是学了什么媚上祸主的邪术,竟能将皇帝哄得日渐荒淫、不问朝政,那奸邪投其所好,又寻了许多会歪门邪道的术士,引得皇帝从此一心想要炼丹求仙,妄图长生不老。

先帝在册的儿子有十三人,活到成年的,也有九人。

而他有意立惠妃之子六皇子为太子,而非皇后所出的三皇子。但自古储君之位非嫡子不可,朝堂上反对声浪高涨,先帝不悦,此事愈加迟迟不决。

加之贺澜屡次进言称皇帝龙体康健,立储之事不必操之过急,使得皇子间的争斗愈演愈烈,互相残害。

而突有一日,皇帝服了妖道所炼仙丹,未出三日便爆体而亡,更是激化了皇子们之间对帝位的争夺。

帝位空缺,本在暗中较量的皇子,也不再躲闪。短短月余,便死的死,残的残。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贺澜将剩下的伤残皇子囚禁、流放,亲手将他挑选的十三皇子谢欢鸾送上高位,才止息了这场斗争。

可这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谢欢鸾性子软,无意皇位,更没有人脉根基,自他上位,明眼人都知道,他这个牵线傀儡身后,操控者正是贺澜。

无人生还的夺嫡之争,贺澜竟成了那个笑到最后的人。

阉人把持朝纲,阉党横行专权。忠臣被错杀流放,帝王被圈进孤岛。

在这样的困境中,想要除掉贺澜和站在他身后的一众党羽,正如要剜去深扎进皮肉里的蛆虫,谈何容易?

“母后,戚家世代为西晋立下汗马功劳,儿臣不敢奢望戚家襄助,只愿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儿臣一些指引和支持。”

“此路荆棘遍布,儿臣早已做好玉石俱焚的准备,只求母后,在儿臣身死之后,能替西晋,替天下百姓,重新挑选一位明君!”

这话说得极重,太后再坐不住,哗地一声,手中的佛珠被扯断,崩裂开来,散落一地。

宫女生的皇子,未读过几年书,却有如此心性。叫她想起折在夺嫡争斗里的皇儿,胸中哀恸被勾起,跟着皇帝一同垂下泪来。

三皇子谢泓逸,皇后嫡出的皇子。从小按储君培养,读书骑射,治国用贤,样样功夫不落下。却卷入手足相杀、兄弟反目的阴谋中,被权势蒙蔽双眼,最终惨死他乡,为他人做嫁衣了。

“罢了,你既开口,又晓以大义,哀家哪还有拒绝的道理?”她抹掉脸颊的泪,走到佛像前,点燃一炷香,虔诚一拜,将那香插进香炉,再回身时,似有熊熊烈火,重新燃起。

“如此,母后便是答应了?!”

说动了!谢欢鸾大喜,起身又想跪谢,却被太后扶住臂弯,阻止了。

“别高兴的太早,哀家远离是非许久,且年事已高,只能暗中替你寻些没被阉人侵蚀之良臣,至于其他,还需你自己经营。”

“至于戚氏……”她话音一顿,露出个慈爱的笑容,“就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吧。”

“儿臣替天下百姓、替西晋,谢过母后!”

“母后大恩大德,儿臣没齿难忘!”

这次的跪拜太后没再阻拦,她周身贵气环绕,端的是西晋皇太后的凤仪,和戚家世代为国为民的悲悯。

“好了,不早了,先回去吧。”

“凌雪。”

太后没再继续,招呼皇帝起身,又向外唤了声,下了逐客令。

“谢母后,儿臣就不过多叨扰,您早些歇息吧!”

惊秋虚扶着谢欢鸾的手臂,替他整理好玄色夜行衣,又匆匆消失在黑夜中。

凌雪陪太后站在梵心苑门口久久凝望,直到除了微弱月光投下的无力阴影也消失殆尽,才缓着步伐走回佛堂。

“娘娘,您这么做,值得么?”凌雪小声问,她陪在太后身边几十年,从戚府的小姐,到太子妃,到皇后,再到太后,这一路走来的种种,她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中。

这样风烛残年,还要为个不知能否完成的虚妄之言,重新操持,实属不值得。

“值得不值得,权当是为了泓儿,完成他没能完成的帝王梦吧!”回屋时,断线的佛珠已经被打扫干净,新的珠串搁在镶金边的玉盘里,等待主人使用。

太后重又走回佛像前,抽出新的檀香,点燃后插进香炉。

“泓儿,娘为你完成夙愿,你好好的去投胎,下辈子,莫再投进帝王家了。”三皇子的死,成了太后心中永远的伤。

而今日也注定是个不眠夜。

惊秋和谢欢鸾一路无言,步履生风。路过御花园的人工湖时,突然听到身后响起一阵不寻常之音。

“谁?!”

警觉的惊秋立刻停下脚步,示意皇帝到假山石旁隐蔽,他自己则从袖袋里抽出防身的匕首,皱着眉往后找寻。

果不其然,从一棵足有一米多宽的梧桐树后面,揪出个鬼鬼祟祟的小太监。

“葛甲!怎么是你?”昏暗的月光在人脸上搁下块阴影,借着湖水反光,惊秋看清了那人面孔。

是长春宫的洒扫,平时都在静心殿外伺候,基本不会被调去其他地方。

更何况,如今已是快三更的夜心,他不在直房里睡觉,跑到御花园来作甚?

答案不言而喻。惊秋将人拉扯到皇帝面前,一脚踢在他膝弯,使了狠劲儿把人按在地上。

“说吧,什么时候跟着的?”

谢欢鸾原本雀跃的心情瞬间跌入谷底,一晚上被他抛到九霄云外的身影,赫然在眼前浮现,带着那惯常的邪笑,似乎在嘲讽他的不自量力。

“朕自觉待你们不薄,为何要帮一个阉人做事?”

“或是你有何把柄被他握着,朕可以帮你。”

谢欢鸾知道,没有人无缘无故会想要做恶人,定是有说不出的苦衷。

叫葛甲的太监哆哆嗦嗦被压在地上,连句话也说不齐全,只重复着“冤枉”、“没有”等字眼。

“你没有?你没有这大半夜不在直房睡觉,跑到这御花园湖边作甚?别说你是在赏月色?”惊秋不似皇帝心细,他只想把人护好,其余的皆不入他眼。

当年他病重濒死,是沈贵人救了他。沈贵人福薄,临终前托孤于他,他发过誓的,这辈子,纵使火海刀山,亦无所顾忌。

“你都听到了些什么?朕宫里还有哪些是你们的同党?”迫不及待地想问些什么,但他也明白,贺澜势力深埋皇宫,岂是三言两语就能理得清的。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奴才只是、只是睡糊涂了,出来上茅房时走错了路……”

嘴里没有一句实话,惊秋不想和他过多纠缠,若在外面逗留时间太久,恐生更多变数。

“陛下,别跟他废话,好好的人不做,非要给那奸邪做走狗。莫怪奴才心狠,此人若留定成大患,不如……”

“朕知道,可……”

事到如今的确是别无他法,但谢欢鸾不管如何装腔,骨子里仍旧是个柔弱性子,杀人之事,他狠不下心。

犹豫的空档,葛甲眼中凶光毕现,趁惊秋与皇帝交谈,暴起把人掀翻,抽出利刃就要行刺。

“陛下小心!”惊秋大骇,顾不了太多,用力推开谢欢鸾,与那亡命徒搏斗。

没用的仁慈只会害了自己,谢欢鸾后知后觉地懊恼,若不是惊秋身手迅猛,这会儿说不定已经成了亡魂。

四下张望,捡起一块巨石,皇帝看准时机,用力打在那太监身后,他身形一颤,惊秋得了空,一脚把他手里的匕首踢落,锋利的匕首抵在颈间,制服了葛甲。

“哼,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葛甲也不再装可怜,知道自己已是末路,冷哼一声。

“惊秋,处理掉。”声音如这残月浅薄,谢欢鸾扔下石头,也不愿再去想别人是否有什么苦衷和不得已。

对敌人的怜悯,就是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皇帝背过身,惊秋低声称是,而后血溅数尺,又听得“咕咚”一声,一条人命就这样悄然抹除。

“司礼监掌印太监柳植,从前是贺澜提拔,但二人早有龃龉,陛下或许可将其收入麾下。”惊秋把手里的匕首一并扔进人工湖,跪在谢欢鸾脚边低声道。

“此人贪财爱权,又手段狠毒,他一直记恨贺澜打压自己。虽不堪重用,但给贺澜添个堵,让他们狗咬狗,也能分散他的注意力,陛下也好得空谋划下一步。”

“回去吧。”竟不知惊秋在自己不知情的时候,默默调查了这么多。

那是否,他也在自己未曾察觉的地方,偷偷地发展着自己的势力,只待时机成熟,也像今日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谢欢鸾眼皮一跳,被自己的想法吓到,直起身呼吸两口,权当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插曲惊着了。

“陛下,这一招叫做骗招。”

余朝柏一袭烟青色长袍,静坐在棋桌背后,右手执黑子,淡然在棋盘上落下。

方才还呈倾颓之势的黑方,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压着白方猛烈攻击的凶兽。

谢欢鸾坐在余朝柏对面,品着今年江南刚刚送进宫里的雨前茗茶,一边回忆方才这棋盘上的局势是如何在瞬息之间有了巨变的。

“哦?此招何解?”

余朝柏颔首,放下手里的白子,娓娓道来。

“于围棋之上,忌显露本心。以破绽为饵、陷阱为谋,声东击西,乱敌心智,令其难堪破我方真实意图。待敌入彀,便可施雷霆一击,颠倒乾坤,逆转局势。”

“听起来倒颇有些深意。”手里茶盏一顿,谢欢鸾扬眉与对面的人对视。

近来谢欢鸾常叫余朝柏进宫摆棋阵,又忧惧隔墙有耳,只好频频以暗语交流。

余朝柏指尖没进棋奁,似有什么东西隐入其中。

“若,对手的棋艺比你高出许多,又当如何?”眼波流转,皇帝挥挥手,站在一旁的惊秋立刻会意上前。

“余大人,茶凉了,奴才替您添茶。”假意倒茶,一张纸条暗中掖进余朝柏手心。

“有劳。”后者波澜不惊,点头客套了声,“果真这天底下,也只有在陛下这里,才能尝到这样顶级的茗茶。”

“朕不懂茶,不过是些汤汤水水,喝进肚子里,左右都是一样的。”随意拨弄了下搁在棋桌侧边的瑞兽,随即升腾起一阵桂花香。

“朕儿时,母亲犹爱金桂。每每秋日,都要晒上好些桂花,制成茶饼、熏香和糕点。朕那时不懂,如今想来,倒觉得,那些做工粗糙的桂花茶,才是这世间绝无仅有的稀世珍品。”

似乎陷入了回忆,谢欢鸾搭在红木桌上手指,无意又散漫地敲打着。

“陛下。”余朝柏出声,打断了沉溺在情绪里的皇帝。

“啊?”谢欢鸾回神,转而露出个腼腆的笑,“瞧朕,倒把爱卿晾在一旁了。”

“继续。朕方才说到哪儿了?”

余朝柏弯腰行了个礼,正色道:“陛下问,若对手比自己棋艺高出许多,又当如何?”

“对,对啊,又当如何?”搁下茶盏,谢欢鸾一副百思不解的模样,“若这对手能看透你的棋路,你顾左右而言他,他却直奔主题,从层层迷雾中一把揪住了你的尾巴,被一击必杀的人是你,又当如何呢?”

“那便用到自填。”余朝柏重新拾起白子,夹在指尖,“陛下请看。”

“如今这白子已陷死局,若想逆风翻盘,不仅要能顶得住高压,还要在必要的时候——做出自我牺牲。”

说着,那白子自割血肉,以身做饵,引敌深入,看似节节败退,实则稳操胜券,在黑子以为胜负已定时,猝然反击。

“这便是自填,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对手过于强大,适当的自我牺牲、退步和忍让,都是在所难免,只要结果是好的,过程……并不重要。”

一向沉稳持重的余朝柏,也会有磕巴的时候。谢欢鸾抬眼望去,见余朝柏表情凝重,一脸的视死如归,仿佛面前不是棋局,而是战场。

“朕有些乏了,爱卿今日先回吧。”及时止损,已经说得太多了,若再说下去,恐又要牵扯出些麻烦事儿了。

“是!”余朝柏起身,行完礼又大着胆子抬头,和那半倚在雕花竹椅上的帝王对视。

谢欢鸾本无意再和他多说什么,但见余朝柏仍盯着自己目不转睛,叹了口气,声音微乎其微。

“朕自会护你们周全,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轻举妄动。”

仁慈之心,在这种处境下的帝王,不该有。余朝柏叹息一声,收敛了神色,虔诚一拜。

“陛下,天气渐凉,还望保重龙体,微臣告退。”

送走余朝柏,谢欢鸾紧接着回到宣政殿的暖阁,紧闭房门,谁也不许跟着。

上次在宣政殿,青天白日的行了些荒唐事。还被贺澜用那些腌臜东西批了不少奏折,气得谢欢鸾私下把挂在案桌上的毛笔砚台全都摔了个稀碎。后来他就将办公挪到暖阁,书房的门槛都不踏入一步。

贺澜也自知有些太过放肆,这几日没事就带些小玩意进宫,哄皇帝开心。

谢欢鸾进暖阁不多时,惊秋就来报,贺澜来了。

“公公怎的来了?”谢欢鸾换上笑脸,拂了拂身上并不存在的尘灰,从软榻上起身,三两步走到贺澜面前。

“今日右丞所奏,清丰县山洪一事,非同小可,公公这么快就处理好了?”

朝堂听政他倒是从不落下,只不过,那个做定夺之人,是贺澜。

贺澜从前搜刮民脂民膏,公然克扣赈灾款,以次充好换掉国库拨到地方的救济粮,这些都不算什么秘密。但,自下而上,一整条链路上的官员皆是阉党,他们彼此遮掩、沆瀣一气,竟如铁板一块,谁也无法攻破。

“没处理好,就不能到陛下这儿来了?”贺澜负手而立,也并不打算告诉他,这次洪灾要如何处理。

“自是可以。惊秋,看茶。”谢欢鸾重新躺回软榻,懒懒散散地跟贺澜聊天。

吹了吹茶沫,贺澜饮一口,皱了下眉,“这茶?”

“噢!这是从前我母亲还在时,着下人收集晾晒的桂花茶,今日余朝柏与我闲聊,突然想喝母亲做的桂花茶了,就叫惊秋给泡了些。”

“原来如此。”贺澜搁下茶盏,扯了下嘴角,“陛下思念生母,不如追封沈贵人为生母皇太后,也叫天下百姓瞧瞧,圣上忠孝仁慈,堪当天下人之表率。”

“正说呢!公公和我想一块儿去了!”谢欢鸾抚掌而笑,坐起身端过茶盏喝了一大口。

“下个月便是我母亲生辰,我左思右想,如今我坐在这位子,合该早些追封她为太后,也算是告慰她在天之灵了。”

“陛下所言极是。”

略坐一阵,贺澜想起来的时候没看见余朝柏,往日谢欢鸾看他下棋都要到日薄西山,今儿才晌午,就走了?

“余大人回府了?走得这么早,臣还想着要来同他切磋一二呢!”

提起余朝柏,谢欢鸾顿时霜打的茄子一般,皱眉叹道:

“还说呢,今儿个余朝柏下的棋也忒难了些,看得我都快睡着了,无趣的很,就提前叫他走了。”

“那,陛下可看懂了?”

努了努嘴,好像是做不出功课的孩子被抓了个正着:“可能我天生就不是这块料儿吧。”

“围棋那么难,公公是怎么学会的?”

如深井的眼眸又晦暗了几分,一瞬间那些曾经的过往在眼前闪现,贺澜笑了,也只是须臾的不适,转瞬即逝。

“不过是从前在司礼监,为了巴结当时的掌印太监,逼着自己学的。”

“臣闲坐片刻,便回府了。”

刚起身欲走,皇帝又叫住他。

“我刚想起来,下月也是你的生辰,公公,过了生辰,就是而立之年了。”

“是,陛下还记得。”

已经是贺澜入宫后,,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什么天下百姓,什么伸张正义,都与朕何干哪?”

“陛下……”自那日起,皇帝的转变太大,惊秋也并不确定,他究竟是真的,还是在哄骗所有人。

“惊秋认识的陛下,不会说这样的话。”

就算是欺瞒,惊秋还是认认真真地跪在皇帝脚边,说出并不中听的言语:“沈贵人若泉下有知,恐怕也并不希望您如此。”

“放肆!”方才还盛满美酒的玉盏立刻摔在惊秋脚边,像被戳了痛处,皇帝提高了声音怒道:“贺澜说的没错,是朕纵容你太多,的确太过放肆了!”

“奴才不敢!”惊秋磕头,却伏在地上不肯起来,一副不服气的模样,闷声道:“奴才不信陛下真的是这样想的!”

久久的凝视,似时间在那一瞬间冻结,主仆二人谁都没有出声。

“罢了。”最终还是皇帝先泄了气,扯掉伪装的假面,露出底下的敦厚面容。

“往后这性子也收敛点,朕护得了你一时,护不了一世。”叹了口气,收敛了散漫的神情,丢下手里的酒壶,向后靠在软垫上,冷笑一声,“就属你最聪明了。”

“但是你要知道,跟着朕,随时都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刚极易折,牧晖歌之事是朕太得意忘形,今后要更加谨慎行事。”

“是。”惊秋这才舒了口气,大胆抬头,膝行几步,双手交与皇帝,脸上一片坚毅,“惊秋不懂那些大道理,但陛下叫奴才做什么,奴才一定记在心里。”

皇帝也不再假装,起身负手而立,站在窗前眺望,可惜只有一堵又一堵的高墙,阻断了他的视线,也束缚了他的人生。

“只要结局能达到目的,过程和手段——或许也没那么重要。”

说的又慢又犹豫,像是不断地给自己心理安慰。

“陛下,太后娘娘来了。”门外有下人低声禀报。

“惊秋。”谢欢鸾放下思虑,扭头示意惊秋去推拒。

惊秋会意,出去阻止太后的来访。

太后年事已高,往后的路太过惊险,皇帝也不忍再让她参与其中。眼下的事正是个由头,让她与自己彻底断了来往才好。

可盛怒的太后不顾阻拦,执意闯进宣政殿。

“皇帝!是不是该给哀家一个说法?!”兴师问罪的模样,没有出乎皇帝的预料。

挥挥手让人都退下,比太后高出一个头还多的帝王缓步走到她面前,面露礼貌的微笑,低头行礼,问道:“母后何事让您烦扰,还劳您亲自跑一趟宣政殿?”

“您叫凌雪姑姑传个话儿,儿子到您那去就是了。”

“哼!你还知道哀家是母后!”太后气恼,想起这几日听到的,关于皇帝的传闻,配上这张纯良无邪的笑脸,让她又更气郁了三分。

“哀家知你思母心切,可你做事也要讲究礼法,沈如意连个名分也无,你就这样大张旗鼓的祭祀,哀家的脸面你置之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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