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瑜汗颜,伸出手抹了一把脸,看着坐在高台之上的傅太后道:“姑母,傅家已经不是以前的傅家了,我也不是以前的傅瑜了,我现在可是永安城内有名的霸王……担了一个纨绔子弟的名声,五姓是不会舍得把好好的本家嫡女嫁给我的。”
“侄儿的名声委实不好听,可斐家娘子却是永安女学的魁首,与我成亲,说起来倒还是委屈她了。”傅瑜接着道,“这门婚事已经定下了,姑母就算不满意也没用了,这六礼已经走到纳吉,世家朝堂也早已知晓了这门婚事。”
傅太后身形向后靠了一下,有些消瘦的背靠在椅背上,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抬眸看着案几上的纸,眸光微动。她慢慢的揉着手指,看着傅瑜笑道:“看来你很满意这斐家娘子,不然不会这么说。”
傅瑜没说什么,他将目光收回,紧紧地盯着地上的青石板砖,面上已有些发热。
两人再聊,却是说到了别的事情,傅瑜将傅骁和傅瑾的近况简短的说了一下,随后就看见傅太后微不可见的松了眉头。
夜间,傅瑜就在玄道观的一个小院内歇了下来,他带来的元志等人也歇在这小院里。吃罢晚饭,就着明亮的明月,他出了小院,背着手在道观里游走。
永安玄道观说是道观,其实已隐隐成了一座皇家行宫,还是一座建在高海拔的深山的太后的行宫。傅瑜顺着打湿了的石砖小道行走,感觉到一股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肩膀,没走多远就闻到空中隐隐传来的一股甜腻的清香,他走远了些,就见着半山坡的桃花。盈盈月光下的半坡盛开的桃树,随着山风的轻拂而飘摇着落下。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看着眼前的景象,傅瑜的心底也就浮现出了这么一句诗。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漫步走了进去,略走了两步,看着在月光灯火下的桃花,就忍不住伸出胳膊,折了一枝。
他拿着这枝桃花,闻着空气中淡淡的甜腻的香味,看着白色的月光洒在粉色的桃花瓣上的色彩,就不禁想起那日所见的杏花,他回忆着杏花的味道,又看着手中的桃花枝,想着明日回城可以折几枝桃花送给斐凝。
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傅瑜飞快的转身,就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站在不远处的桃花树下,目光淡淡的看着他。那人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长袍,腰间坠着拂尘,在月光桃树的映衬下显得有些缥缈。
“姑母,你怎么在这儿?”傅瑜喜道,向前走了两步。
傅太后点点头,眼睛盯着傅瑜手中的桃枝,傅瑜讪讪的笑了,道:“我看城里的桃花都谢了,只有道观的桃花还开着,就想着明天下山回府前折几枝。”
傅太后点点头,随后让傅瑜跟着她穿行在桃树林里。
周围静悄悄的,就连永安城里安国公府的蝉鸣蛙叫都少有,显得愈发孤寂。
傅瑜想起这些日子压在心头的事,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了下来,他问:“姑母,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门亲事来的有些蹊跷?”
“怎么说?”
傅瑜道:“这门亲事来得太快,而且还是阿爷和大哥瞒着我定下的。”他又将前段时间傅骁傅瑾半强迫让自己参加春闱的事情告知了傅太后。
傅太后听闻之后只是久久无言,随后便问道:“你说在芙蕖园的紫云楼见到了太子?”
傅瑜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点了点头。
傅太后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她又问:“太子的身体看起来如何?”
傅瑜抬头看了一眼身前半步远的傅太后,心下有些为难。太子毕竟是傅太后的嫡长孙,自己不过是她的侄子。他斟酌了一下,最后还是实话实说:“看着脸色苍白,身形消瘦,多说两句话就会喘,和以前倒是没什么不同。”
太子病弱了快三十年,却依旧好好的活着,傅瑜不清楚实况,只能实话实说。
傅太后眉头微皱,随后略了此事,只问:“朝廷的任职文书可下来了?”
傅瑜摇了摇头,只道:“四甲榜首本不是什么好名次,能有个一官半职的估计也是挂名的虚职。”不过没有让他再扮作纨绔,反而让参加科举,看起来好像是比以前要宽容许多,也不知道肚子里在打着什么坏主意。当然,这话傅瑜不敢当着傅太后的面说。
谁知道六年前傅太后为什么要搬出皇宫,到这离城三十里开外的深山之中的道观里来清修。
傅瑜的脑海里闪烁着各种母子夺权垂帘听政的野史传闻。
傅太后道:“你也不小了,是该报效国家为君分忧了。”
傅瑜轻声嗯了一声,随后送傅太后顺着长廊离开。
走在长廊上,离桃园越来越远,长廊下垂着的灯笼里的微光照着他手中的桃枝,桃枝显出一种影影绰绰的美感来,傅瑜这才想起来方才自己被傅太后绕开了话题,没有问她有关这门亲事的事情,这时傅瑜又起了心思,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最后只是看着渐渐西沉的月亮闭了嘴。
翌日,傅瑜早早的起了床,来到傅太后的院子拜见的时候,见她稳稳地打完了一套五禽戏。
虽已至古稀之年,但傅太后身形稳当,腿脚便利,看着比太子康健多了。
傅瑜道:“姑母,我昨天的问题被您绕过去了,今天可得跟我说说这门亲事的蹊跷地方。”
傅太后收了拳脚,拿着一方锦帕擦拭了手,问:“阿瑜想知道什么?”
傅瑜用手摸着下巴,慢慢道:“第一,为什么阿爷和大哥要瞒着我这件事;第二,这婚事来的太快,是不是阿爷和……和斐祭酒达成了交易?”
他的怀疑也不是空穴来风的,他一直知晓自己在永安的名声,也觉得斐之年那么一个看似铁骨铮铮的文臣不像是个卖女求荣的人,他想起那日斐祭酒到府上来找傅骁,两人书房密谈半日,只怕是达成了什么交易。刚得知这门亲事的时候,傅瑜一直在气愤傅骁的独断专行,没有多加思考这婚事背后的意思,如今婚事已定,再无反悔的可能,他沉下心来,自然敏锐的察觉到了这门亲事有什么地方是很古怪的。
蹊跷而又古怪,总之让傅瑜浑身不得劲,但他无论是从傅骁还是傅瑾那里,都不能得知事情的真相,唯有借助这次的机会问问傅太后。
傅太后闻言,没有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用锦帕擦拭着手,随后将锦帕扔到了一旁站着的侍女怀中。
傅太后突然笑了,她道:“看来阿瑜还是以前的阿瑜,这般的直觉对你来说,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关于这门亲事,我也不知道内情,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二十多年前,你阿爷和斐之年曾一同上过战场,他们一人是主帅,一人是监军……斐之年救过阿骁的命。”
早间的山风卷着晨雾刮来,让傅瑜觉得身上有些发凉,他愣住了,细声道:“原来两家还有这样的过往吗?可是……可是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而且大哥没说,斐祭酒也没说……”
傅太后伸手揉了揉眉心,叹气道:“后来发生了一些事,两人便不再往来了,这次结为姻亲,想来是抛下了以前的那些龌蹉。”
傅瑜抿了抿唇,觉得这件事愈发难缠了起来。
傅太后又道:“至于第一件事,你阿爷其实是为了你好。”
傅瑜抬头,眸中透着不明的光芒,但傅太后却只是背过身来,对着他摆了摆手。
傅瑜无法,只能告辞。
傅太后盘腿坐在屋内的蒲团上,有氤氲的雾气伴着硝石的味道杂糅在她周身的空气中,她却仿佛没闻到这刺鼻的味道。她的目光穿过这雾气,掠过长廊,投向站在院门前的傅瑜身上,带了些柔和,也带了些冷酷,她喃喃道:“阿瑜身上的性子,也确实该打磨打磨,不然……”
她眸光微动,似又想起了什么,轻声道:“这硝烟的味道,真是无处不在。”
她熟练的起身,让身边的童子从丹炉中扒拉出一堆糊状的灰色东西,而后看着身边的两个童子把这些东西捏成了丸状。
“真人,这些药丸怎么办?”身边的童子悄声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