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执了剑,又抓起刘贺腰间另一侧的布袋。袋里是些墓主钟爱、常用之物,比如书刀、韘形玉佩、水晶珠链、血珀老虎。这些都不是孙权想要的,他捻起绶带,绶带带出一枚印玺——佩剑、持印,刘贺便活在他的身上了,刘贺当不完的天子、享不到的紫气,都会来到他的身上。
他只觉得奇怪:这印上的动物是什么东西?大汉官职他了如指掌,从没有这样的印钮。他翻来倒去,只觉得那越看越像一只鸮鸟,卧着,叫着,四周都回荡起不吉的鸣音。汉人说,鸮鸟子食父肉,亲属相残。孙权觉得眼里刺痛,想把它丢回去,又觉得黏在了指尖上,舍不得放开。
他推开两名士兵,忽然发现门的另一边似乎没了灯光,黑沉沉的一片。他身上微微颤抖,大步回到西室,举火四视,发现吕蒙和刘基两人都没了影子。
时间回到孙权刚走进东室的时候。
短短几句话时间,吕蒙已经把情绪隐藏起来。他给刘基使了个眼色,想和他一起跟过去东室,却看见刘基愣愣地呆立原地。吕蒙问他:“怎么了?”刘基没回答,嘴唇微微翳动,但听不见说了什么。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喊吕蒙进去,吕蒙刚走出一步,刘基忽然如梦初醒,拉住他的手臂,说:“我好像明白他想做什么了,但是却不明白为什么。”
吕蒙听得云里雾里,“他是谁?”
“刘贺!他的筑墓赋、铜当卢、椁室分成两层的奇怪结构,都可以连成一个解释,很奇怪,但我有种莫名的信心,这就是刘贺想要的结果。”刘基飞快地回答。
“他做这么多,不就是想别人找到他吗?”
“可这就解释不了我们头上的隔层。”刘基说,“他如果只想被找到,为什么要藏起来?”
吕蒙哑然:“他都殁了二百年了,这谁能知道?”
“不是的。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刘基怔怔地说,“他说的不仅是颜回,也不仅是他自己,还有这座墓。他做的事情全是矛盾的,留了记载,但又加了暗语;载了两轮星象,又藏起第三轮星象;指出墓室,但又藏起椁室……这一切甚至都不是为了设置疑冢迷惑盗墓者,因为墓一直在这里,只有这一座。但是它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这不取决于刘贺自己,端看后来的人。他把‘行’和‘藏’的选择都已经准备好了……”
吕蒙手里还握着那枚金饼,听着听着,脸色就有点发青。“刘公子,你说得像是这墓主知道有人要进来,他不想着防盗,反而从从容容在给你做游戏?再奇怪的人也不会这样。再说了,人不在,墓敞开,难道还能重新藏起来?”
“如果这是真的呢?”刘基深深看进吕蒙的眼睛,“你是要用,还是藏?”
这时候,两个人都听见东室里发出的声音——棺盖已经被打开。
吕蒙没有着急回应,他说:“你得先证明有这样的法子。”
“如果我说了出来,”刘基说,“你就既可以帮我,也可以阻止我。这座墓的未来就全放在你的手里了。”
“你没有办法一个人完成吧?只能相信我。”
“不,只要一个人就足够了。但是,你得让我到椁室外面去。”
刘基很冷静也很坦诚地说,但其实他的大腿在微微颤抖。吕蒙有剑、有士兵,无论刘基想明白了什么,只要吕蒙不放人,他都无计可施。最大的问题是:他完全想不出吕蒙要帮助他的理由。
吕蒙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干盗墓确实有损阴德;虽然他对刘基有一定的亏欠;虽然刘基已经称得上是朋友——但是要为了他而背叛少主?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
刘基见他不回答,也没有纠结,现在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他说:“我可以告诉你。外面是不是还有士兵在看守?你让他们找个东西……”
这时候东室里的孙权又喊了吕蒙一声,但吕蒙置若罔闻,只是眼睛忽然睁大,嘴巴微张,额上甚至突然冒出一粒汗珠。
刘基不知道孙权那句呼喊有什么特别,正要问他,却见吕蒙猛地打出一个噤声的手势。东室里还有些吵闹,但西室和椁室之外的地方,都没有任何声音传出。
吕蒙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外头没了定时的联络……”
在这墓穴里,外头的精锐部曲怎么可能消失?
要不是有鬼,那就是有人。
吕蒙夺了刘基的灯,和自己的一起吹灭,然后从黑暗中盯视着头顶的盗洞。这是最糟糕的地形。如果敌人埋伏在洞口,一旦贸然跳出去,那几乎没有防备的可能。
可这对于敌人来说也是一样的。在他从洞口跳下来的一瞬间,吕蒙有信心可以一击必杀。他没有去提醒孙权,因为要是孙权那边的动静突然停了,对方一定会意识到不妥,所以虽然不忠,他也只能暂且把主公当作一个诱饵来使用。
在黑暗中,他拉一拉刘基的胳膊,两个人分别隐藏到两扇屏风的背后。整个西室能躲藏的地方就只有这里,两人屏息凝神,都盯着盗洞方向。
盗洞上是有微光的,可分不清是长明灯的光,还是手里的油灯。光影微微晃动,也不知道是火苗无风自动,还是有人守在外面缓缓呼吸。
孙权出来了,一手拿着灯火,一手拿着剑,满脸紫云飘荡,在一片幽暗里,明显得像一条光龙。
椁室里砸出“咚”的响声。
作者的话
雷克斯
作者
01-23
刘贺墓出土了385枚金饼,文中写到的西室漆箱里有187枚,其余在棺木之内。另外,有马蹄金17件,麟趾金25件,金板20件。 孔子屏风修复后的外观、放置,参考了王楚宁专家的相关论文。
玉具鎏金青铜三尺剑(阴篇上)
——公元前59年 · 神爵三年——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阳光很烈,压得睁不开眼皮,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你们的侯爷——府上在哪儿啊——” 孙钟也迈开长腿,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往他们靠近。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逆着光,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他边走边问:“老先生,你说哪个侯爷啊——” 孙钟年轻力壮,声如洪钟,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稳稳站定,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气沉丹田,喊着回答他:“问得好笑——你们有几个……有几个……”话没说完,声音像是堵住了,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等待孙钟过来。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他问:“老先生,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 两位老人,问话的要矮些、胖些,年纪看起来也更大,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面白如脂,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是他邀请我们来的,只有个大致方位,我们没报官府,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牛车上不了山,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却找不到路了。”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今天却不笑,抬头看看山上,又问他们:“二位这时候来,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也不笑了,说:“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都已经在路上,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这次,我们都是来赴丧的。这事情,你也知道?” “二位不要见笑,我今日把瓜田上的事情忙完,也是要去的。还差一点了,如果二位不怕耽误,就坐下来歇歇脚、吃个瓜,我马上就来。” 二人相互看了看,显然没有想到会是这样。后面一位老人点点头:“既然这样,就麻…
——公元前 59 年 · 神爵三年——
孙钟抬头看见有两个人站在田垄上的时候,阳光很烈,压得睁不开眼皮,人也只能看见个轮廓。其中一个人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往前两步,扯着苍老的嗓音问他:你们的侯爷——府上在哪儿啊——”
孙钟也迈开长腿,跨过一地熟透的甜瓜,往他们靠近。周围五里八乡的人孙钟都能认个大概,逆着光,两人的眉眼渐渐清晰了,他确信这俩人都不是本地的。他边走边问:“老先生,你说哪个侯爷啊——”
孙钟年轻力壮,声如洪钟,一下子把两位老人家吓了一跳。前面问话的一位把两腿抻了抻,稳稳站定,又用一只手在腹部压了压,气沉丹田,喊着回答他:“问得好笑——你们有几个……有几个……”话没说完,声音像是堵住了,然后就被一连串爆栗似的咳嗽声取代。后面一个人看得连连摇头,过去拍了拍他的背,又指着孙钟说了点什么,两个人终于不再勉强,站在原地,好整以暇,等待孙钟过来。
孙钟走到他们跟前,手里还不忘拿了一只瓜。他问:“老先生,你们找侯爷是什么事情?”
两位老人,问话的要矮些、胖些,年纪看起来也更大,头顶的银丝几乎都掉光了。后面一位则是高高瘦瘦,面白如脂,眉间挤满了刀削似的深皱纹。两人都是精神矍铄的样子。
“我们都是侯爷的旧识。”前一位老人露出憨厚的笑容,“是他邀请我们来的,只有个大致方位,我们没报官府,雇了辆牛车直接到了这附近,牛车上不了山,我们两个人紧走慢走,却找不到路了。”
孙钟平日是个开朗的人,今天却不笑,抬头看看山上,又问他们:“二位这时候来,难道是因为那件事?”
老人看他深色凝重,也不笑了,说:“我们本来只想来叙旧,都已经在路上,却收到了侯爷的书信——这次,我们都是来赴丧的。这事情,你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