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一向恭顺低贱,可再没骨头的人毕竟也会有怒气,不是吗?她陪他演郎情妾意的戏码要演多久。
跪久了,那麻意、冷意渐渐从膝间蔓延至全身。
她听见自己的嘴不受控制地放出不管不顾的狠话:“大人,那卖身契您是如何得来的,你我二人心知肚明。今日我来之前,已将慧林一案的来龙去脉全数记载了一封信中,交予他人妥善保管。大人您宽宏大量放了我,我便隐姓埋名,再不碍您的眼。妾身以性命发誓,此生定会守口如瓶,你我二人的过往会烂在肚中。如今我姓柳名佩玉,户籍为广陵城坊郭户,乃是正儿八经的良民。瓷器不与瓦片碰,大人,我虽是蝼蚁,但舍了这条命与您硬碰硬,伤的却是您的清誉,请您叁思。”
这一番话说出口,已是没有转圜的余地,她不是不后怕的,他会不会迁怒到哥哥一家?不过他看起来没有怒火大盛,倒是个好兆头。
王之牧真恨不得亲手掐死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他一把将她甩在地上,一只腿曲起坐于榻沿,慢腾腾阖上眼皮,将那幽幽的目光掩住:“你可别后悔。”
他话中的森冷深意令她那刚冒出的丁点孤勇瞬间化为乌有,他轻飘飘几个字便能轻易将她扔回五年前方桥村那个决定了她命运的时刻,而此刻的她与五年前那个战战兢兢跪在他面前的寡妇姜婵并无一二,对他的雷霆威势仍是束手无策。
说出的话已是覆水难收,她牙齿撞到一处,头却重重磕地:“大人,此事皆是我一人之过,今日妄言妄行之灾,可否勿要祸及他人?”
王之牧差点被她气笑,他若真想翻案计较,牵涉他人,她的九族足以被他连根拔起,此刻他根本没有任何与她谈公事的欲望,她就怎生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除了她额头撞地声传至耳畔时眉间竖痕加深了些,他整个人却是纹丝不动。她不着痕迹地偷觑时,只觉得榻上风姿压人的男人凉薄深沉。
她心如擂鼓,掌心都是黏腻的冷汗,良久才听到又咬牙切齿的一句“你好得很……给我滚出去!”
她登时如蒙大赦,仓促收拾好衣裙,头也不回地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在外头偷听了半日的观棋立刻打了鸡血一样,他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煞有介事地背着手走在一身狼狈形容的姜婵身前,趾高气昂地吩咐人将她带出府。
“我自己走。”姜婵推开推搡的下人,抖了抖衣裳,兀自用披风将自己裹紧,昂首挺胸地迈出大门。
姜婵只觉得后肩被人重重一推,脚下踉跄,大门砰的一声在她身后合上,夜间凉风乍起,湿透的发鬓令她倏地清醒过来,只觉额头辣嗖嗖,腿间却是凉飕飕。
这会儿方才觉得头痛、身痛、全身都痛,可心是轻松无匹的。
互不相欠,各走各路。
她终于自由了,不是么?
不过她这一副狼狈形容要是被人撞见了,那烦人的名节可就没了。趁着夜色遮掩,也幸而她对广陵城的大街小巷颇为熟悉,她轻车熟路的钻进了右侧一条窄巷中,选了一条捷径。
待王之牧停瞋息怒时,姜婵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却看见她刚才跪着的那块地面是湿的,他脸色古怪地瞧了一会儿,脑中却浮现出方才云收雨歇后那花径仍在有节律的吐纳,一股股浓稠吐涎一般涌出的旖旎画面。
她可真是……人都不在面前了还能刺激他。他无奈揉了揉眉心,扬袍掩了复又盎然的性器,疲声唤外头的人进来。他终究是自我开解,许是方才孟浪惹她恼怒……
“去把她给我……好好叫回来……”
双脚踩过麻石板路面的声响在深夜里越发清晰,姜婵一径疾走于黑黢黢的巷子里,像一只游荡的孤魂野鬼。
她目力所及仅为寸许之遥,不辨东西,所能仰仗的唯一光源则是来自高悬发戗的下弦月,以及富户人家府门口悬挂的两盏摇曳灯笼。
初春的夜有着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的骨冷,再伴着身下隐隐撕裂的酸痛,她动作几步便觉双腿无力,只好走几步,歇几步,伶仃孤立,行走在其中,会觉得脚下的路出乎意料的漫长。
她头脑昏幽的扶墙站立,金印与朝笏式的马头墙围成的巷子纵横交错,四通八达,身后策马急奔的声响越来越清晰,耳边除了自己断续的气喘,还隐约杂糅着马嘶以及马蹄践踏的规律“嘚嘚”声,震得两侧粉墙上的黛瓦嗡嗡颤响。
不对,声音是从前后两侧一并涌来的。这般境地,仿若前有厉鬼勾魂,后有无常索命。
蹄声越促,她默不作声地提起裙摆向前狂奔,并非她无力分辨声音的来源,只是她宁愿直面身前未知的恐惧,也不愿再陷入旧日泥潭。
她被身后马蹄声声践踏得焦灼,不过几息之下,那马蹄仿佛已踏上她的脊背,将她踩在蹄下。
谁来救救她,她隐约觉得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
许是许愿由意化形,马蹄迎着她踏着如水的月光而来,马背上之人仿若神兵天降,登时她的满胸绝望如雪消融。
“陈叁,救我!”
姜婵不假思索朝马背上那器宇轩昂之人伸出一只手,那人亦是默契极佳地展臂一勾,一只黑,一只白,一只粗壮,一只纤细,将她的手拢在五指之中,她惟恐握不紧,下意识五指勾缠,霎时间二人的十指便如榫卯般交错紧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