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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又尔(2 / 2)

后院豢养的坤泽养得娇贵,人族奴仆不敢动,狐狸不一样,狐狸没有名分,没有人护着,想欺负,便欺负了。

打扫好的院子被故意泼脏水,洗好的衣裳被扔在泥里,饭菜是难闻的味道等等,这种事,太多了。

又尔捡起衣裳,抖了抖上面的泥,端起饭菜,一口一口地吃完。

活着就好。

狐狸从不抱怨,有吃的,有住的,不用再像以前那样缩在雪堆里。

比起旁支那群死去的狐狸崽子,已经好多了。

世上最恶毒的不是刀子,是眼神。

狐狸第一次见商厌,是在廊下,冬日天冷,光影浅淡,少年穿着华贵的衣袍,腰侧垂着一根白玉流苏,生得清俊而矜贵,漫不经心地垂眼,看她。

没有说话。

狐狸也不敢说话,低着头,眼睛盯着地面。

她很害怕这位少爷,更害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比看到赤狐群的那群狐狸崽还要感到害怕。

后来,商厌越走越近,有时候,也会站在狐狸面前,居高临下地看她。

再后来,狐狸明白了,这位少爷不喜欢她。

因为这府里跟狐狸有最直接关系的兄长不喜欢她,所以商府那些旁的亲眷少爷小姐们也跟着不喜欢狐狸。

他们的欺负,都有商厌的默许。

狐狸不蠢,知道不该惹人注意,知道商厌是这个府邸真正的主子,自己只是个连奴仆都不如的东西。

活着就好,还是这句。

有些东西是不能问的,问了也没用。

狐狸在院子里躲着,二少爷有时候会来,手里拿着什么东西,拨弄她的尾巴,或者踩住她的脚尖。

狐狸不动。

一动,便是错。

还好,这府里并非全是恶意。

豢养在后院的兔族坤泽比这群高高在上的人类好很多,是又尔少数能感到些善意的存在。

他们与她一样,被称为“半妖”,却比她更有价值。

兔族坤泽外貌出挑,性格温顺,能用来联姻或送礼。

他们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的,皮肤像刚剥的杏仁,眼角泛红,睫毛很长。

狐狸从来没见过长成这样的半妖。

赤狐群里都是枯槁的皮毛,粗糙的爪子,和这些养得精细的坤泽不一样。

兔子们喜欢狐狸,可能是因为都是妖,狐狸也不知道。

“尔尔,过来。”

狐狸被貌美的坤泽们拉到他们的院落里,坐在矮凳上,一只兔妖拿着玉梳,轻轻地给她梳头发。

狐狸有点怕,兔妖们笑了,摸摸她的耳朵,说:“不用怕,我们不会欺负你。”

狐狸信了。

兔子们喜欢给又尔编辫子,给她上妆。

他们捏着狐狸的脸颊,夸她长得好看。

那是又尔头回见自己妆后的模样,她看见铜镜里的小人,一双上挑的眼眸,眸底似含着水色,睫毛浓密,鼻尖带着点淡色,唇也是赤嫩的,自然弯着,像是在笑。

她长得真像只狐狸。

狐狸呆呆地看着,不敢说话。

那群坤泽兔子们就笑,说尔尔生得真好看。

狐狸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耳朵轻轻动了动,心里发软。

这样的日子,狐狸觉得也挺好。

她喜欢这群兔子。

可兔子们陪不了狐狸多久,他们虽待她不错,也时常陪狐狸说话,教她梳妆编辫。

被豢养的坤泽终究不是能在商府扎根的命。

这群兔族坤泽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被人带走,或因为年限够了,或因为某位贵族看中了,总之不会久留。

短的只几个月,长的也不过两三年,然后又有新面孔进来。

然而,每一批兔妖对狐狸都很友好。

“好歹是同类嘛,”其中一个新来的,爱笑的兔妖说,“我们都是妖,才不要互相欺辱。”

又尔心里又暖又苦。

兔子们弱小却美丽,总是叹气:“这府里的少爷小姐们脾气不好,你要小心点。”

狐狸点头。

只是,他们的“友谊”从不会长久。

“我们都要走啦。”

离别时,兔妖们语带伤感,他们是临走前专程来找狐狸道别,摸摸又尔的狐耳,塞给她一两件小手帕或点心,“你要好好保重。”

有时候,又尔真想问:“你们能不能也带我走?”

她终究问不出口,她知道对方也自顾不暇。

狐狸心里清楚。

或许,这一走。

她跟这群“朋友”永生都不会再见。

坤泽的命,比她还惨些。

狐狸目送兔子们被人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离开,心里空落落的,到最后,也做不了什么,又尔只能在天黑前返回自己的小院。

几天后,小院又只剩又尔一个人,依旧孤苦,寂寞。

狐狸有自己的小院子。

地方很小,但她收拾得很好。

门槛每天都擦得干净,院子里的地面扫得连落叶都没有,墙角种了几株小草小花,虽然是从别处偷偷挖来的,但狐狸细心地照料着,让它们慢慢地长高。

又尔用从兔妖那里学来的针线活,给自己缝了一床被子,天冷的时候裹着,虽不厚,至少比小时候躺在雪地里好很多。

她还有一个风铃,是一位关系好的兔妖临别前送的,挂在屋檐下,风吹过,会发出清脆的声响。

狐狸的日子很小,但也很安稳。

她每天早起,坐在小院里看日出。

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她会眯着眼,看天色从灰蓝变成金色,看光一点一点地洒下来。

晚上,狐狸会坐在廊下,看月亮慢慢爬上来,照亮她的屋檐。

又尔没什么盼头,也没什么不满。

活着,比死了好。

她不贪心,只要这样就够了。

人有劫数,狐狸也有。

又尔的劫数,就是商厌。

狐狸以为他欺负得腻了,过些时候就不会再理她。

可商厌从不腻,他喜欢在狐狸安稳的时候,打碎她仅有的一点安稳。

又尔种的小草小花被拔掉了,院子里新铺的石板被砸,风铃的绳被扯断,丢进泥里。

狐狸去捡,手指刚碰到风铃,腕骨一痛,她被人拽着手腕直起身子。

狐耳尖一瞬间失去了血色,尾巴收紧。

狐狸不敢动,慢慢抬头。

商厌没什么表情,看着她,手里拎着风铃,低声道:“狐狸,你真是会过日子。”

又尔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只能垂眼,盯着他腰侧的流苏看。

少爷腰间的流苏款式总是换。

挺好看的,她也想要一个。

“这里是商府,不是你的狐狸群。”少爷的声音漫不经心,“谁许你在这儿种东西的?”

狐狸没吭声。

她默默受了这府里二爷所有的口头折辱。

“不会说话?”商厌轻嗤一声,风铃被丢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狐狸看着它,半晌,弯腰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泥。

商厌没再说话,走了。

狐狸站了一会儿,这次,她爬上了矮墙,把风铃重新挂了起来。

风吹过,“叮铃”一声。

又尔默默等了一会。

风铃又响了好几声。

无人阻止。

狐狸歪着头,眯了眯眼睛。

风铃还在,那就是没关系。

如此。

周而复始,日复一日。

狐狸在冰冷与卑贱中活着。

又尔没有抱怨,她也不擅长怨恨。

她偶尔会想起赤狐群的山岭,想起那群不讲理的狐崽,也想起那冷漠的乾元兄长,用衣料裹住她,在马车上给她喂半碗姜汤的日子。

若说她还拥有什么,那便是这条命。

再多的血腥,嘲笑,欺辱,都无法轻易夺走她最宝贵的生命。

狐狸在风雪里苟延残喘,却也在风雪里继续生长。

又尔想,她还要活很多很多年。

至少。

长命百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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