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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布局(1 / 2)

“好了,此事就这么定了!”

“诸爱卿,可还有异议?”

皇帝上朝几乎很少发表意见,一般都是贺澜代为处理。他端坐龙椅之上,说的最多的,就是“便依贺提督所言”。

今日却一反常态,提及清丰县赈灾一事,贺澜惯例问及陛下意思时,谢欢鸾却突然说起了另一件事。

“朕听闻漳州盛产奇石美玉,也想玩赏一番。只是这漳州地偏路远,恐怕需择一位爱卿替朕亲自跑一趟,不知诸位谁愿前往啊?”

“回陛下,此事交由漳州布政使即可……”右丞卢熠翎上前一步,鞠了个躬。

“不可。”谢欢鸾一口回绝,“此时正值南方秋收,又逢连日阴雨。布政使忙于政务,切不可为此等玩乐之事耽误了百姓。”

“朕觉得,不如就派新进翰林院的状元郎牧晖歌前往,不知彭爱卿觉得如何?”

“陛下,牧晖歌如今负责科考典籍的修复,且明年开春,新一轮的科考就要开始,此时将他调任,恐怕不妥。”卢熠翎仍出言阻拦,甚至还一顶高帽扣了下来。

“陛下素来仁爱,漳州情形自然是布政使最为了解,若托由他为陛下寻得奇石美玉,想来也是最为熨帖的。”

皇帝不出声,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不快。

翰林院大学士彭琮玉叹了口气,从一旁的队伍里缓步走出,站在卢熠翎身侧,恭敬一揖,开口道:“右丞这是对我翰林院的不信任?我西晋朝堂堂翰林院,编修一职数十人,况牧编修并非主理事,陛下看重他的能力才干,右丞又为何要出言阻拦?”

“你!陛下,臣并非阻拦,只是牧编修毕竟是新晋状元,自然对典籍所需修订之处更加清楚些……”

“卢大人慎言!你此话可是说我翰林院少了牧晖歌便不行了?”彭琮玉露出个笑容,文字游戏向来是他拿手好戏。

“陛下明鉴,臣并非有此意!”卢熠翎连忙跪下,不停地对着贺澜使眼色。

漳州路远,皇帝的手自然伸不了那么远。

此地与大燕毗邻,百姓在边境做些玉石买卖,生活富裕且安定。

贺澜不会放过这块肥肉,跟在他身后的卢熠翎也没少赚。此时皇帝突然要派人前往,恐怕不仅仅是寻新鲜玩意这么简单的。

贺澜一笑,倒是不怕皇帝来这一手,这样才更有趣不是么?

“臣倒觉得是好事。”贺澜淡然,没理会卢熠翎的暗示,“状元郎出身富庶,想来也鲜少造访过我国疆土,若是此行能让他多有长见,彼时再回到翰林院,定会有诸多感悟,也能更好替陛下效力。”

转身又面无表情地盯了卢熠翎一眼,饱含警告之意。

“卢丞相,您说呢?”

“这……”

谢欢鸾看懂了,这卢熠翎也怕贺澜。既然贺澜都发话了,那派牧晖歌去漳州之事,自然就定了。

“此事便这么定了,诸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谈笑间就决定了不在场之人的去向。

“陛下圣明!”只有彭琮玉一人回应。

贺澜一脸诡谲,定定地与坐在上头的谢欢鸾对视,似有无声的交锋在空气中胶着。

“状元郎资历尚浅,此番还需彭学士多提点些。至于清丰县之事,就按贺爱卿之言去办。”暂时不可与那人正面交锋,见好就收,张弛有度,才能相安无事。

谢欢鸾对贺澜灿然一笑,起身挥手欲走。

“朕乏了,若无他事,退朝吧。”

“余朝柏,你来。”

被点名的人恭敬颔首,攥紧手里的东西,波澜不惊地逆着人群走。

经过贺澜时,听见那人微不可闻的笑声,余朝柏步子一滞。

“提督有何指教?”

“余大人,陛下上次说,您教与他的棋艺有些太深奥了。”贺澜挑了挑眉,直勾勾地盯着余朝柏,想从他身上看出些破绽。

“陛下找你不过寻欢作乐,你若尽找些晦涩的棋局给他看,倒是扫了他老人家的雅兴。”

余朝柏头更低了,连声音也嗡嗡的。

“提督所言极是,是下官思虑不周。多谢提督点拨,余某感激不尽!”

“余大人言重,你我都是为了陛下好。”这句话的咬字抑扬顿挫,很难不让人有多余的联想。

留了句令人回味的话,贺澜就离开了。

但他的神情还停留在脑海,明明嘴角的弧度该是个爽朗明媚的笑,可那双眼却似淬了毒药一般阴鸷,任谁被那样一双眼盯着,都会背后发凉,浑身寒毛直竖。

余朝柏手心都是汗,几乎把那张字条都沁湿了。

“陛下,余大人来了。”惊秋手里捧着方才取的苍兰木香,引着余朝柏走进静心殿,点着了香,搁进销金兽里,而后悄无声息地掩门退出。

“嗯,坐吧。”

上回余朝柏走后,贺澜很快就上门,为了拖住他,谢欢鸾几乎用尽浑身解数,为出宫的人争取时间。

虽不知皇帝付出了什么,但他也敏锐地从后面几日上朝时,那病态的面容里揣摩出几分。

为了西晋百姓,天子忍辱负重到这份上,他这个做臣子的,还有什么理由不以命相搏?

“陛下,今儿想看微臣做些什么?”余朝柏跪下行礼,听候指令。

“整日的下棋也忒无趣了些,不如今日爱卿点茶给朕瞧瞧。”谢欢鸾一手支着头,一手从炕几上取了只青花莲子茶碗,递到余朝柏跟前,晃了晃。

“朕新得的这茶碗,你给朕看看,如何?”

“是。”余朝柏起身,接过那茶碗,二人手指相接,不过瞬息。

长睫微颤,谢欢鸾若无其事地笑笑。

“这可是贺提督特意命人寻来供朕消遣,爱卿可要看仔细了。”

那莲子碗在余朝柏手上转了两圈,恭敬答道:“此碗色泽清雅,图案精致,仿佛将一池莲塘的静谧与生机巧妙地融入瓷碗之中。青花的淡雅与莲花的清雅相互映衬,相得益彰,尽显古朴典雅之美。”

“实在是举世无双,令人叹为观止。若说是我西晋瓷器之瑰宝,也当之无愧。”

“竟是如此精美?”皇帝把那茶碗接过,细细端详,赞叹道,“贺提督对朕真是有心了。”

“好了,爱卿开始点茶吧。”

“是。”

一时整间屋子陷入了沉寂,瑞兽口吐云雾,君臣对坐饮茶,犹如置身世外的隐士。

“牧晖歌那边,务必安排好,切记不可让他有任何闪失。”上好的雨前龙井淡然恬静,香气在唇边打了个转儿,随温热的无根水送进咽喉,谢欢鸾闭眼闻香,话语轻柔。

“请陛下放心,牧编修此行定不辱使命!”余朝柏颔首行礼,压低的声音隐忍又坚定。

文人雅士一旦有了信仰,就会不顾一切,哪怕是性命也要搏上一搏。

皇帝把茶碗里未饮完的茶水倾倒在地,随手扔在一旁。

“彭老学士和众爱卿的忠心,才是西晋之瑰宝。”

破天荒的,今日贺澜没进宫,也许是皇帝决定派人前往漳州之事,让他一时抽不开身。

余朝柏走后,谢欢鸾起身,走到小院里发现有绵绵细雨打在脸上,带着秋的凉意。

“惊秋。”

“陛下。”惊秋拿了件虎皮大氅披在皇帝肩头。

“天儿越发冷了,不知母后是否住的妥帖?”在院子的里的对话自然是谁都能听得到的。

惊秋悄然环顾四周,未看见任何人脸上表情有变,又更高声儿答道:“那奴才陪您去太后娘娘那儿瞧瞧?”

偌大的皇宫,不论何时都冷清到让人心里发慌。说是去探望太后,实则二人在宫里漫无目的地散步,丝毫没有要去梵心苑的意思。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主仆推开了紧挨着冷宫的,启祥宫的大门。

“来了?人抓到没?”

启祥宫的一切还是谢欢鸾熟悉的摆设,虽移居,但这里还是每日让人收拾打扫着,他偶尔也会到此小坐。

因为地势偏远,又紧靠冷宫,宫里人嫌这里晦气,也鲜少至此,正好成了他私下与人会面的好地方。

“启禀陛下,拿了三个耳目。”恭恭敬敬跪在堂前的,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柳植。

自那日惊秋在御花园向皇帝说明柳植与贺澜之间的微妙关系,谢欢鸾就叫惊秋暗中联系着,直到今日才召见。

“柳植,你可知朕今日宣你来此,所谓何事?”

短短数月,谢欢鸾由一个站在众臣面前都会打哆嗦的落魄皇子,蜕变成了一个喜怒不显于色的稳重帝王。

只是简单地坐在高堂上,便有一种无形压力、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仪,让人不自觉就要敬畏三分。

柳植跪在淅沥的雨中,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那面带青涩的少年天子,丝毫没有传言中那般,被贺澜拿捏、是个只贪图享乐不问政事的傀儡皇帝,反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仿佛洞察了他此刻的心思。

“奴才愚钝,还望陛下明示!”

“蠢货!”惊秋上前,一脚将人踢翻,“陛下知你一直被贺澜那厮压着,心中定有气郁和不忿,今日特来给你个机会,就看柳公公,能不能抓住了!”

今天的戏,旨在收服柳植,不论他是真心或是假意,都无所谓。能给贺澜添堵,看他们狗咬狗,才是真。

“皇上圣明!奴才、奴才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奴才入宫多年,宫中事务皆了如指掌。愿为皇上分忧,誓死追随陛下!”

谢欢鸾勾唇一笑,端起茶水抿了一口。

“朕知你坐上这位子是承了贺爱卿的赏识,不知你今日对朕所说的这番话,是否当日也是这般说与他听的?”

柳植脸色一变,连忙跪直了脊背,双手平齐,额头重重地磕在湿冷坚硬的地砖上,决绝又坚定。

“皇上明鉴!奴才虽为那奸佞提携,但奴才始终心系皇室。奈何先帝被贺澜哄骗蒙蔽,这才一直隐忍蛰伏,行事小心谨慎。只为有朝一日能得圣上垂怜,助您铲除奸邪,匡正朝纲!”

“哦?你此番话一出,就不怕明日有人找你的麻烦?”谢欢鸾又问,他就是要逼柳植不留退路、不遗余力。

“他就是有天大的本事,还能在天子眼底下拿人不成?”柳植听皇帝的口气似乎并不像兴师问罪,大着胆子直起身,膝行几步,脸上的讨好被雨水冲刷的有些模糊。

“有皇上庇佑,奴才自然无所畏惧。”

见皇帝表情有所松动,柳植乘势而上,更进一步地剖白。

“奴才知贺澜势力深扎入朝廷,陛下想要连根拔起,想来也并不容易。但奴才与他相知数年,多少也有所了解。”

“若能为朝廷铲除奸邪、重振朝纲献一份力,奴才万分荣幸,自当竭尽所能,为陛下分忧!”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谢欢鸾点头,恩威并施。

“惊秋,怎么能让柳公公在雨里跪那么久?还不差人去给公公放些热水暖暖身子?”

惊秋福了福,低声应了下,撑起伞走到柳植身旁,似笑非笑地说道:“是咱家疏忽,还望公公莫要怪罪才是。”

柳植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了,但今日在皇帝面前把话说绝了,日后若想再与贺澜交好,恐怕是不能了。

他转念又想,不能就不能,凭什么他贺澜可以,我又有何处不如他?自然是得到皇帝的赏识信任,然后……

取而代之。

“哪里哪里,公公言重。”思及此,柳植对惊秋的态度也好了几分。

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惊秋瞥了眼就知他打了什么算盘,心里一阵讥讽,脸上倒也未露,只弯腰搀了柳植的臂弯,道:“公公,请。”

雨水洗刷了整个尘世,皇帝独自立在屋檐下,这绵密的秋雨,正像他此刻纷乱繁杂的心绪。

深渊缠绕在侧,他亦与深渊斡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小心谨慎,既要保持清醒的抗争,又要假意臣服顺从。

雨滴轻敲檐上瓦,隐约传来燕雀的呢喃,他定睛凝望良久。

母亲,你说这深宫中的雁儿,究竟能不能挣脱囚牢,飞入自由之境?

闭上眼,感受雨水的洗礼,心中是更加坚定的信念,他知,唯有坚定不移,方可瓦解一切阻碍。

“陛下。”一个女声在身后响起,谢欢鸾停住思绪,整理好表情。

转身时,又是西晋至高无上的帝王。

“何事?”这宫女他见过,是太后梵心苑里的。

“太后娘娘叫奴婢来知会皇上一声,她五日后想去京郊的清佛寺清修。”

去寺庙清修,倒是个合理的借口,谢欢鸾点头。

“母后一心向佛,又时刻惦念西晋江山安定,朕自愧弗如。届时朕与她同行,还劳烦姑姑转达,希望母后不要拒绝才好。”

那宫女颔首,“陛下公务繁忙,自是不如娘娘清闲。陛下若愿陪她一同礼佛,她老人家定然欢喜。”

“嗯,退下吧。”

皇帝挥挥手,宫女会意,退后几步告辞。

安置好柳植,惊秋去而复返,撑着伞随谢欢鸾回长春宫。

“清佛寺,你可知道?”雨势越来越大,溅起的水花将二人的衣角都打湿了。

惊秋思索片刻,道:“清佛寺住持,慧明法师,似乎有个俗名,叫——”

“戚海平。”

谢欢鸾勾唇一笑,看来,许是西晋本就国运昌隆,天助我也。

雕着山峦叠嶂的博山炉静静伫立在堂前,鹤纹环绕的罗汉床上卧着西晋当朝翻云覆雨的大权阉——贺澜。

许是近来赈灾一事让他颇有劳神,加之那草包皇帝突然派状元郎前往漳州,明面儿上说是寻些珍稀物件儿,实际意欲何为,朝廷里没有傻子,自然也不会有人相信这番说辞。

掺了安神成分的沉香在室内弥漫,烟雾缭绕,沉睡之人渐入虚幻。

“清儿,今日功课如何,待为父考你一番。”

纹理细腻深沉的红木书桌后,两鬓略有花白的中年人,一脸严肃,一身绯色鹿纹官服还未脱,足见他对儿子功课之上心。

叫清儿的孩子不过六七岁光景,一脸的不情愿,却不敢言语,只垂着头,与他父亲一问一答,检验这段时间的功课。

“不愧是吾儿,看来夫子教授的课程你都理解了。”面对最小儿子的聪慧,让男人心里倍感欣慰,连在朝廷受得起也暂且抛之脑后。

“可是父亲,孩儿还有一事不明白,不知您可否能为儿子解惑?”

坐着的男人俯下身,面带慈爱,深深地凝望,像是透过了千山万水,静谧沉默地驻眸这曾让他引以为傲的孩子。

难得的晴空万里,帝王仪仗在山间行进。

前后数百宫人簇拥下,面容俊俏的皇帝扶着步履蹒跚的太后,缓步拾级而上。

清佛寺在京郊,原本建来也是为了皇家礼佛祈福。可自从先帝被贺澜蛊惑,偏信什么长生不老之术,已经许久未有人来此了。

最后一阶登上,慧明法师携寺院内一众僧侣正在此恭敬等待。

“阿弥陀佛,陛下与太后驾临敝寺,实乃我佛慈悲,众生之幸。贫僧率众弟子,恭迎圣驾,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一众弟子随住持跪拜在院门口,恭敬磕头行礼。

“平身吧。”谢欢鸾挥挥手,笑道,“住持大师与诸位高僧日夜庇佑我西晋,实乃我国之幸事。今日朕与太后至此叨扰,多谢贵寺款待,亦祈愿我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天下苍生皆得解脱。”

太后也顺着谢欢鸾的话往下说:“阿弥陀佛,哀家也许久未曾来清佛寺清修,这回到贵寺,倍感亲切,心灵得以荡涤,愿佛法庇护我朝,也祝各位高僧修行有成,佛法无边。”

那是一个寒冷刺骨的冬日,是贺士清此生永不会忘怀的末日。

京城百姓晨起忙碌营生,翰林院大学士贺绍的府邸却火光冲天,哭喊声响彻震天。

“快,快带清儿走!”贺府乱做一团,抄家的官兵在府里恣意妄为,贺绍浑身是血,却还拼了命护住只有八岁的儿子,托付给他最信任的管家,企图把人送去安全的地方。

“不,爹!孩儿不走!爹明明两袖清风、忠于圣上,是那些歹人奸佞的错,是他们罪该万死,凭什么,凭什么是我们遭殃!”小小的孩童虽已饱读圣贤书,却仍不曾参悟官场的道理。赤红的双眼里倒映出这人间惨案,拼了命去护住被那些官兵伤得奄奄一息的母亲。

“我不走,我要和爹娘在一起!不是我们的错,为何、为何要让清官蒙冤、让奸人得逞!”他声音清脆尖锐,很快便引来了领队、时任锦衣卫指挥使的韩庆哲。

“哟,贺学士当真清风峻节,连养出来的孩子,也这般泾渭分明、明辨是非。”

“可惜啊,再怎么高风亮节,说了不该说的话,碰了不该碰的人,挡了不该挡的道,天王老子来了,也救不了咯!”

嘲讽的声音犹言在耳,贺士清亲眼看着父亲母亲被斩杀在自己面前,甚至,待他从这地狱般的噩梦里清醒时,竟成了宫里成百上千个卑微低贱之人中的一个。

翰林院大学士贺绍,贪赃枉法、罔顾朝纲,于家中搜出金银珠宝、地契房约等折合钱银数百万两,人赃并获,却还妄图阻拦朝廷命官复命,被斩于府邸,此案一出,圣上震怒,下令诛其三族。

青灯古佛,皇帝跟在太后身侧,恭敬地上香,暗暗在心底祷告,诛杀奸佞道阻且长,愿上苍保佑。

礼毕,慧明住持在前面指引二人走进佛像西侧的密室,三人围坐在圆桌旁,太后捻了几颗缠在手心的珠串,叹了口气,慢慢道来。

“既想清除阉党,自然要做到知己知彼,哀家对那阉人知之不多,但也可与陛下说道一二。”

慧明也跟着点头,一脸祥和,开口道:“贫僧尚在凡尘时,也曾了解过贺家当年的事。”

“唉,提起此事,阿弥陀佛,世间波澜,皆因欲念而起,因果报应何时了啊!”

谢欢鸾起身,直挺挺地跪下,言辞恳切。

“朕原本一心想要做个闲云野鹤之人,却不料一朝坐上这龙椅,前有猛虎,后是深渊。朕并无甚远大志向,只愿此生能铲除奸邪,还西晋一片澄净太平之世!”

“母后与方丈本可置之不理,如今因朕而入局,朕定当竭尽所能,护您周全!”

太后和慧明连忙起身去扶,佩服皇帝的能屈能伸,也怜悯他的处境,三人对视片刻,都从彼此的目光里看到了坚定和决绝。

“贺澜出身凉州贺家,其父为你皇祖父在位时的大学士。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却遭小人陷害,落得个三族被诛的下场。”

太后苍老的声音平稳泰然,可谢欢鸾似乎从这寥寥几句里听出了凄苦和惨痛。

贺士清入宫前读过书,写得一手好字,被分进了内学堂。

“你叫什么名字?”内学堂掌院是个老太监,干瘪清瘦,却脊背挺直,不像个阉人,瞧着倒像是公正不阿的私塾先生。

士清,是父亲对他的一片希冀,可如今这名字却成了讽刺。

“回公公,小人贺澜。”贺士清恭敬答道,他早已成为了这片深海里的一叶孤舟,再无人能替他遮风挡雨,排忧解难。

魂不守舍的孩童骤然背负了血海深仇,却无处可伸,他孤苦伶仃,被扔进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莫说是复仇,就连活着都是件苦事,一不小心就会被滔天的波澜吞噬。

可贺澜从不曾放弃希望,他要活着,要亲手为贺家报仇。

父亲,你一生赤诚忠心、勤勉为民,到头来却落得个身首异处、家族被诛的下场,那这冤便由我来伸,这案便由我来翻!儿子定要让世人看到,我贺家绝不是什么贪生怕死、作奸犯科之徒!

而一腔热忱被无情践踏,不懂得媚上逢迎、阿谀奉承的贺澜,很快就被从内学堂挤兑走。

苟活在这样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全凭掌事心情,任谁都可拿捏他一番。

若触人霉头,连自己葬身何处也不知,更遑论为家族报仇翻案了。

无数次被罚在夜里倒夜香、扫茅厕,做着最脏最累的活,还吃不饱穿不暖,十岁的贺澜很快就被折磨得奄奄一息,命若游丝。

“如今锦衣卫指挥使薛思远、大理寺卿宗擎、刑部尚书江宏意,皆与他狼狈为奸,整个司法吏律被他牢牢握在手心,如何能不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太后眼尾的皱纹愈深,她字字泣血、痛心疾首,几次哽咽说不出话,却仍开口,“先帝本就打压世家贵族,戚氏一族为自保才退隐,未曾想,竟被那阉人钻了空子,是哀家不中用……”

“母后,休要妄自菲薄,这不是你的错。”

从二人只言片语间勾勒出一个在深渊里挣扎辗转多年的可怜人,可谢欢鸾想不通,这样世代清廉的人家,这样忠贞不渝的言传身教,为何会走出如今的贺澜?

瑞兽吐息式微,罗汉床上的权臣幽幽转醒。

“启禀提督,威远公有书信来。”门外人低声汇报,贺澜随手拿起搁在床边的浓茶,呷了口醒神。

“嗯,进来吧。”怎的又梦见那些乌七八糟的事了?他皱眉扶额,骨节分明的手指按在太阳穴上揉了揉,接过来人呈上的信笺。

“威远公这是又沉不住气了?”读完信,随手将纸往地上一撇,跪在地上的人立刻会意,拾捡起来,丢进焚香的炉鼎,烧了。

“下去吧。”贺澜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信烧成灰,起身理了理被睡皱了的外袍,向里屋走去。

等身的铜镜映出一张面容冷峻、双眸深邃、目光狠厉的人,他身形挺拔傲然,丝毫不像是在尘泥里浸染多年的阉人,倒像是权贵官家悉心照料养护的贵公子,气宇轩昂、神态自若,举手投足间尽显非凡气度。

似淤泥里孕育而生的一颗璀璨明珠,贺澜微微眯眼,直视着镜中的自己,却隔着虚空对话:

“贺绍,若不是你迂腐不知变通,坚守你那天真可笑的底线,我何故变成今日模样?”

“不过,要是没有这些,本宫也坐不上这万人瞩目的提督之位!”

香炉里的檀香燃尽,慧明方丈双手合十在胸前,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一双佛眼饱藏了太多无人能读懂的情绪。

“陛下,老衲与清佛寺众僧定当竭尽全力,为您、为天下苍生,铲除奸邪、重振朝纲!”

“皇帝,你与贺澜周旋已久,切勿轻举妄动,万事有哀家,还有前朝诸位忠良。现如今,什么都没有你的安危来得更重要!”太后从袖袋里取出个精美的玉佩,交在谢欢鸾手中。

“这个玉佩,当初是父亲退隐朝堂时亲手交给哀家的,本想赠与……”话未说完,谢欢鸾听懂了这玉佩本该出现在三皇子身上,可见太后这是真真切切拿自己当亲儿子襄助。

“母后慈母之心朕心领了,只是这玉佩过于贵重,朕不能收!”皇帝再次跪在太后面前,两双手紧握在一处,虽言行多有克制,但那交织在一处的目光,是慈爱与崇敬。

“这是曾经与戚家交好或是受过恩惠的官员名单,皇帝可一一考察任用。”此行最为重要的东西捏在谢欢鸾手心,一场无硝烟的交锋蓄势待发。

贺澜抬腿将那面铜镜踢翻,嘴边噙着阴鸷狂妄的邪笑。

“两袖清风如何,廉政爱民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滑天下之大稽,死无葬身之地!”

“又怎能坐到今日这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子?又怎能享受顶级奢靡、畅快恣意地活着!”

谢欢鸾指天立誓,脸上的神情庄严肃穆,一扫曾经的怯懦无能。

“天下苦奸佞久矣!朕此生只愿为西晋铲平虫蛀,还朝堂一片澄空,还百姓一方净土!”

“就算拼上全部身家性命,就算与之同坠地狱,吾心不渝!”

“来人。”推开雕花木门,贺澜负手而立,随即有下人跪在脚边听候命令。

“陛下此刻在何处?”

“回提督,陛下陪太后至清佛寺清修,约莫后日返回。”

“呵。”贺澜挥手,“好戏既已登台,怎能少的了看客?”

“本宫倒要看看,陛下这次唱的是哪一出!”

“去,将这密函送到彭琮玉手里,他会知道该作什么。”谢欢鸾搁下笔,小心吹干宣纸上的墨迹,而后卷好塞进精巧的竹哨中,递给惊秋。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算不能重伤于斯,也势要剪除些羽翼。”

“陛下清修几日,可有想臣?”贺澜揽着皇帝的腰,二人侧身躺在暖床,发丝交织,呼吸缠绵,像极了恩爱夫妻。

冰冷的玉势在体内,谢欢鸾拼命抑制身体不受控的颤抖,断断续续地应答:“提督这些日子、受累……”

的确是受累,自皇帝和太后去清佛寺,前前后后不过七日,朝廷也发生了不少事,不说困扰,也算是忙碌不断。

其中最让他头疼的,就是牧晖歌的南下,和最近京城街头巷尾传开的流言。

漳州位置几乎处在西晋版图最南,牧晖歌前往此处,最优最快就是行官道。而每个省都有贺澜的人把控,因而此人不论走到哪里,也定不会脱离他的视线。

但似乎牧晖歌早有准备,离京后,他除了在河北省与布政使见过面,后续何时出的省,怎么出的,都无人知晓。

贺澜自然知道他不会那么傻,一早就提醒了卢熠翎要多派些人手,在水路和乡野小道等地方也设下埋伏。可这个蠢货还是把事情办砸了,接到消息说人刚出河北就跟丢了,气得他连夜把那个废物叫到府里臭骂一顿。

可这厢人还未寻得,那厢风波又起。

,没有说话。那探子见主人无甚反应,自作主张撤了一半的监视,随他们去了。

“惊秋,朕今日才发现,放弃比坚持来得更容易,也更轻松啊!”玉杯盛满了清冽的琼浆,皇帝二指夹着,轻晃几下,一饮而尽,辛辣的口感如一小簇火焰,顺着喉管急流而下,灼烧着每一寸血管,他仰头闭眼,感受那由浅及深、久久没有散去的刺痛,佯做轻松地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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